第18章

當林見月的手掌貼上老槐樹粗糙樹皮的瞬間,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風聲,蟲鳴,遠處隱約的犬吠,甚至她自己呼吸和心跳的聲音,都在那一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龐大、緩慢、沉靜如深海的“流淌感”——不是聲音,不是畫面,是比那些更本質的、屬於“記憶”本身的質感。

像一滴墨落入清水,緩緩暈開,色彩由淡轉濃,由模糊變清晰。

她“看”到的第一個畫面,是光。

很亮,很燙,金黃色的,從樹葉的縫隙間漏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躍動的光斑。是盛夏午後的陽光,帶着灼人的熱力,但被濃密的樹冠過濾後,只剩溫暖和明亮。蟬鳴震耳欲聾,像永不停歇的背景音。

樹下,有幾個光着膀子、皮膚曬得黝黑的孩童在玩耍。他們繞着粗壯的樹追逐,笑聲清脆,汗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跑得太急,腳下一絆,摔倒在地,膝蓋磕破了皮,滲出血珠。他沒有哭,只是坐在地上,皺着眉看着傷口。

這時,一低垂的槐樹枝椏,輕輕搖曳了一下。

一片特別寬大、翠綠的槐葉,從枝頭飄落,不偏不倚,正好蓋在小男孩流血的膝蓋上。葉片的涼意讓疼痛緩解,男孩驚訝地拿起葉子看了看,又抬頭看看樹冠,然後咧開嘴笑了,把葉子小心地揣進兜裏,爬起來繼續跑。

樹“看”着他跑遠的背影,枝葉無風自動,發出輕柔的沙沙聲,像一聲滿足的嘆息。

畫面流轉。

這次是秋夜,月華如水。樹下聚着幾個老人,坐在自帶的小板凳上,搖着蒲扇,抽着旱煙,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說的是幾十年前的舊事:哪年的收成最好,哪年的兵災最慘,誰家兒子出息了,誰家閨女嫁遠了。聲音蒼老,緩慢,帶着歲月沉澱下來的平和與悵惘。

樹靜靜地聽着。它記得他們每個人年輕時的樣子:那個總愛在樹下打盹的老頭,年輕時是村裏最壯的勞力,能挑兩百斤的擔子走十裏山路;那個說話慢悠悠的老太太,年輕時是村裏最俊的姑娘,歌聲像山雀一樣清亮。現在,他們都老了,腰彎了,頭發白了,只有樹下這點閒談的時光,還和幾十年前一樣。

夜深了,老人們散了,各自回家。樹下重歸寂靜,只有月光和蟲鳴。樹的一枝椏,輕輕拂過剛才老人坐過的石板,仿佛在告別,又仿佛在說:明天再來。

畫面再次變化。

這次是嚴冬,大雪封山。整個世界銀裝素裹,寂靜無聲。老槐樹的枝椏上積了厚厚的雪,像開滿了白色的花。樹洞裏,幾只山雀擠在一起,靠着彼此的溫度和樹洞的遮蔽,熬過寒夜。樹將自己的“生氣”微微散發,讓樹洞裏的溫度比外面高一些,讓這些脆弱的生命得以幸存。

天亮了,雪停了,山雀撲棱着翅膀飛出來,在積雪的枝頭跳躍,發出清脆的鳴叫。樹安靜地立着,枝頭的雪簌簌落下,在晨光中閃着細碎的光。

一年四季,晝夜晨昏。

樹的記憶,就是這片土地的記憶。它不思考,不評判,只是“記錄”,用年輪,用枝葉的枯榮,用須感知的土地的每一次顫動。它記得每一場春雨的潤澤,每一場秋霜的清寒,記得每一代孩童在樹下的歡笑,每一位老人在樹下的嘆息,記得鳥雀的繁衍,蟲蟻的忙碌,記得村莊從幾十戶變成上百戶,又從上百戶變回幾十戶,年輕人像候鳥一樣離開,只剩下老人和樹,守着這片漸漸沉寂的山坳。

記憶的洪流繼續向前追溯,色彩變得更加古舊,像褪了色的老照片。

然後,林見月“看”到了他們。

一對老夫婦。

時間大約是五六十年前,或許更早。記憶裏的色彩是溫和的、泛黃的,像舊書的紙頁。

老先生穿着洗得發白的深藍色中山裝,戴着老花鏡,頭發花白,但梳得一絲不苟。他身形清瘦,背微微佝僂,但眼神溫和睿智,透着書卷氣。老妻穿着靛藍色的土布斜襟衫,頭發在腦後挽成一個光滑的發髻,面容慈祥,但眼睛是閉着的——她失明了。

他們住在離槐樹不遠的一間老屋裏。每天下午,只要天氣好,老先生就會攙扶着老妻,慢慢走到槐樹下,坐在那塊被坐得光滑的石板上。老先生會從懷裏掏出一本用藍布精心包着的舊書——有時是《詩經》,有時是《唐詩三百首》,有時是些山水遊記或民間故事。

然後,他開始讀。

聲音不高,但清晰,平穩,帶着老年人特有的、略顯沙啞但異常溫和的質感。他讀得很慢,一字一句,遇到老妻可能聽不懂的典故或生僻字,會停下來,輕聲解釋幾句。老妻就靜靜地靠着他,閉着眼睛,臉上帶着寧靜的微笑,仿佛能透過聲音,“看”到書裏的世界。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有時,老先生也會說說村裏新近發生的事,誰家娶了新媳婦,誰家添了胖小子,地裏的莊稼長勢如何,山上的野花開了哪些。老妻就聽着,偶爾輕輕點頭,或者問一兩句細節。

樹就在他們頭頂,靜靜地看着,聽着。

它“聽”懂了那些詩句裏的情感,也“聽”懂了老先生聲音裏深藏的、幾十年相濡以沫的溫柔和陪伴。它看到,當老先生讀到有趣的地方,老妻嘴角會彎起更深的弧度;當讀到悲傷的段落,老妻會輕輕握住老先生的手。

復一,年復一年。

槐花開了又謝,葉子綠了又黃。老夫婦的頭發從花白變成雪白,腳步從緩慢變得蹣跚,但每天的“樹下讀書”,雷打不動。那已經不僅僅是讀書,是一種儀式,一種承諾,一種在時光流逝中愈發堅不可摧的、沉默的相守。

樹也成了這儀式的一部分。它用濃密的樹冠爲他們遮陽擋雨,用輕柔的枝葉聲爲讀書聲伴奏,用年復一年的花開葉落,標記着這段安靜而深情的時光。

終於有一天,老先生的身體明顯不行了。他咳得厲害,拿書的手顫抖,讀幾句話就要歇很久。但他還是堅持每天下午,在老妻的攙扶下,挪到樹下,用盡力氣,斷斷續續地讀。

一個深秋的下午,陽光很好,金黃色的葉子鋪了一地。老先生靠在樹上,握着老妻的手,聲音很輕,但異常清晰地說:

“秀英啊,這棵樹,陪了我們一輩子。我要是……要是先走了,你別怕。樹在,聲在。我每天還在這兒,給你念書,你還能聽見。”

老妻的眼淚從緊閉的眼角滑下來,但她笑着點頭:“嗯,樹在,聲在。我等你。”

不久後,老先生走了。

喪事辦得很簡單。下葬那天,老妻堅持讓人攙扶着,到槐樹下坐了很久。她沒有哭,只是摸着粗糙的樹皮,輕聲說:“老頭子,我等你念書。”

從那以後,老妻還是每天下午到樹下來。她不再需要人攙扶——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她熟悉從家到樹下每一步的距離,每一塊石頭的凹凸。她坐在老位置,閉着眼睛,靜靜等着。

樹“看”着她,枝葉無風自動,沙沙作響。

那聲音,在老妻聽來,就像老先生還在時,翻動書頁的聲響,像他低沉溫和的讀書聲,像他輕聲的解釋和安慰。

於是,她笑了,對着樹的方向,輕聲說:“我聽到了,老頭子。今天念的這段真好。”

又過了幾年,老妻也走了。走之前,她對守在床前的子侄說:“把我埋在老頭子旁邊。離那棵槐樹近點。他在那兒等我念書呢。”

老夫婦合葬在了離槐樹不遠的山坡上,面對着村莊,也面對着那棵他們守了一輩子的老槐樹。

人走了,但樹的記憶裏,那段“樹在,聲在”的承諾,卻深深地刻了下來,成了它靈智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老夫婦的房子後來拆了,原地建了新的。村裏的孩童換了一茬又一茬,老人也漸漸少了。但樹依然每天“記得”,下午該是“讀書”的時間。它會無風自動,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在模仿翻書聲,在履行那個沉默的承諾。

它守着那塊地方,守着那份記憶,守着那個“家”。

直到——人們要砍掉它。

在樹的感知裏,砍樹,不僅僅是砍掉一棵植物。是摧毀那個“讀書”的地方,是撕毀那個“樹在,聲在”的承諾,是抹去老夫婦存在過的最後痕跡,是奪走它守候了近百年的“家”和“意義”。

所以它悲傷,它哭泣,它用盡微薄的力量,弄壞工具,發出嗚咽,折斷枝椏示警。

它不想傷人,它只是……不想被連拔起,不想離開這片浸透了記憶和情感的土地,不想辜負那個等了一輩子“念書”聲的老妻,和那個承諾“樹在,聲在”的老先生。

*

所有的畫面,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情感,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然後像退般緩緩褪去。

林見月猛地睜開眼睛,收回手,踉蹌着後退了一步,臉上早已溼透,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心髒在腔裏狂跳,撞得生疼,喉嚨發緊,鼻尖酸澀得幾乎無法呼吸。

那龐大、溫柔、又無比悲傷的記憶洪流,還殘留在她的意識裏,沉甸甸的,壓得她幾乎要跪倒在地。

她扶着樹,大口大口地喘氣,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不是恐懼,不是痛苦,是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人淹沒的感動和心酸。

“樹在,聲在。”

一句簡單的承諾,一棵沉默的樹,用近百年的時光去銘記,去履行。

裴昭不知何時已走到她身邊,伸手虛扶了她一把——沒有真的碰到,但一股冰冷卻沉穩的力量托住了她搖晃的身體。

“看到了?”他問,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嗯。”林見月哽咽着點頭,擦去眼淚,看向裴昭,眼神哀傷而堅定,“它不是惡靈,它只是在守着一個承諾,一個家。我們不能砍它。”

裴昭沉默地看着她,那雙純黑的眼睛在月光下深不見底。良久,他緩緩點頭。

“依你。”他說,頓了頓,補充道,“但修路之事,亦不可廢。需有兩全之法。”

“我知道。”林見月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會想辦法。明天,我要把樹的故事,告訴村裏人。”

*

第二天一早,周家坳難得地熱鬧起來。

周明遠按照林見月的囑咐,把村裏能主事的人都請到了他家——村主任,幾位族老,還有幾個說得上話的村民代表。小小的堂屋裏擠了十幾個人,煙霧繚繞,議論紛紛。大家都聽說了省城來了“高人”,要解決老槐樹的事,眼神裏有好奇,有不屑,也有隱隱的期盼。

林見月和裴昭走進堂屋時,議論聲稍微小了一些,但探究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他們身上,尤其在裴昭身上停留更久——這個穿着古怪、臉色蒼白、眼神冰冷的男人,實在不像“高人”,倒像從古畫裏走出來的……某種存在。

村主任是個四十多歲、皮膚黝黑、身材敦實的中年漢子,姓周,叫周建國。他上下打量了林見月幾眼,眉頭皺着,先開了口:“林掌櫃是吧?明遠把你們請來,說是能解決樹的事。我就直說了,那樹必須砍,路必須修。這是鎮上的決定,關系到全村的發展。你們要是來勸我們不砍樹的,那就請回吧。”

語氣硬邦邦的,沒什麼客氣。

幾位族老沒說話,但眼神裏也寫着不信任。只有周爺爺,還有另外兩個特別老的老人,眼神裏帶着懇求。

林見月沒有立刻回答。她走到堂屋中央,目光緩緩掃過在場每一個人,然後,輕聲開口,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屋子裏清晰可聞:

“我不是來勸你們不砍樹的。我是來告訴你們,那棵樹的故事。”

“故事?”周建國嗤笑一聲,“一棵樹能有什麼故事?不就是長得老點、大點嗎?”

“它不只是老,不只是大。”林見月看着他,眼神平靜而有力,“它有靈。它記得這個村子一百年,甚至更久的事情。它記得你們每個人的祖輩,記得村裏的每一次悲歡離合。它不說話,但它都‘看’着,都‘記’着。”

屋裏安靜了一些,但懷疑的目光更多了。

林見月不理會,繼續用那種平緩的、仿佛在敘述一個古老傳說的語調,開始講述:

“它記得,六十年前,或者更早,村裏有一對老夫婦。老先生姓陳,是個讀過書的文化人;老妻姓王,眼睛不好,看不見東西。他們住在離老槐樹不遠的老屋裏。”

她這話一出,周爺爺和另外兩個最老的老人,猛地抬起了頭,眼神裏充滿了震驚。

“陳先生……王婆婆?”周爺爺顫聲說,“你……你怎麼知道他們?他們去世都快四十年了!”

“樹告訴我的。”林見月看向周爺爺,眼神溫柔,“它記得,陳先生每天下午,只要天氣好,就會扶着王婆婆到槐樹下,坐在石板上,給她讀書。讀《詩經》,讀唐詩,讀山水遊記。王婆婆就閉着眼睛,安靜地聽。”

她描述着那些細節:陳先生溫和的聲音,王婆婆寧靜的微笑,他們之間那種無需言說的默契和深情。屋裏的老人們,漸漸瞪大了眼睛,臉上露出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的神色——因爲有些細節,連他們這些老人都快忘了,或者只聽更老的老人提過一嘴。

“後來,陳先生身體不行了。”林見月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哀傷,“臨走前,他握着王婆婆的手,在槐樹下說:‘秀英啊,這棵樹,陪了我們一輩子。我要是先走了,你別怕。樹在,聲在。我每天還在這兒,給你念書,你還能聽見。’”

“王婆婆說:‘嗯,樹在,聲在。我等你。’”

“陳先生走後,王婆婆還是每天下午到樹下去,閉着眼睛等着。她說,她能聽到風吹樹葉的聲音,就像陳先生還在翻書,還在念書。她說:‘我聽到了,老頭子。今天念的這段真好。’”

“後來,王婆婆也走了。走之前,她說:‘把我埋在老頭子旁邊。離那棵槐樹近點。他在那兒等我念書呢。’”

堂屋裏,死一般寂靜。

幾個老人已經紅了眼圈,周爺爺更是老淚縱橫,用袖子使勁擦着眼睛。連原本一臉不耐煩的周建國,也愣住了,張着嘴,說不出話。

“那棵樹,”林見月的聲音重新響起,清晰,堅定,“它把陳先生的承諾記在心裏了。‘樹在,聲在’。它覺得,只要它還立在那裏,陳先生就還在那兒,每天下午給王婆婆念書。它守着那個地方,守着那段記憶,守着那個‘家’。它在那裏,站了近百年,看你們長大,看你們老去,看村裏人來人往。它把自己當成了那個承諾的一部分,當成了這個村子的‘記憶’,當成了……一個沉默的家人。”

她看向周建國,看向每一位村民代表:

“現在,你們要砍掉它。在它看來,那不是砍一棵樹,是毀掉陳先生和王婆婆最後的‘家’,是撕毀那個‘樹在,聲在’的承諾,是抹去一段被它守護了近百年、比我們任何人壽命都長的記憶和深情。所以它悲傷,它哭泣,它用它的方式在哀求,在反抗——它弄壞工具,不是要傷人,只是想讓你們知道,它不想走。”

淚水從林見月眼中滑落,但她沒有擦,只是看着所有人:

“它沒有惡意,它只是太老了,記得太多了,把那個承諾看得太重了。它只是想留下來,繼續守着那個地方,守着那句‘樹在,聲在’。”

長長的一段話說完,堂屋裏久久沒有聲音。

只有壓抑的抽泣聲,從幾位老人那裏傳來。周建國臉色變幻不定,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其他村民代表,也都沉默了,眼神復雜地看着彼此。

“林掌櫃,”終於,一位族老顫巍巍地開口,聲音哽咽,“你說的……都是真的?陳先生和王婆婆的事,我小時候聽我爺爺提過,但沒這麼細……那棵樹,真的都記得?”

“真的。”林見月點頭,從懷裏取出那塊周爺爺給的小樹,輕輕放在桌上,“它把記憶,留在了它的每一道年輪,每一片樹葉,每一寸系裏。我能感覺到,你們若靜下心來,靠近它,或許……也能感覺到那股沉靜的悲傷和眷戀。”

周爺爺抹着眼淚,對周建國說:“建國啊,這樹……真不能砍啊。它護了我們周家坳多少代了!陳先生和王婆婆,那也是咱們村的人啊!他們的魂兒,說不定還在樹下聽着呢!砍了樹,你讓他們的魂兒去哪兒?”

周建國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看向林見月:“林掌櫃,你說的我信了。那樹……是有靈,是可憐。但路怎麼辦?不修了?鎮上催得緊,款也撥了,機器也請了,總不能因爲一棵樹,就讓全村繼續窮下去吧?”

“路要修,樹也要留。”林見月說,語氣堅定,“我有一個想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修路的規劃,能不能稍微調整一下?”林見月走到窗前,指着村口老槐樹的方向,“我看過了,老槐樹所在的位置,雖然正在規劃的路線上,但往旁邊挪個五六米,完全能繞過去。我們可以以老槐樹爲中心,留出一小塊地方,建一個小小的、簡單的公園或者廣場。把陳先生和王婆婆常坐的那塊石板保護好,在旁邊立個簡單的說明牌子,講講他們的故事,講講這棵樹的故事。讓這棵樹,成爲咱們村的一個‘記憶地標’,一個可以休息、可以懷念的地方。”

她轉過身,看着大家:

“這樣一來,路照樣修,交通照樣改善。而這棵樹,也能留下來,繼續守着它的承諾,守着咱們村的記憶。以後村裏孩子長大了,出去闖蕩了,回來還能看到這棵老槐樹,還能聽到爺爺講陳先生和王婆婆的故事,知道咱們周家坳,不只有山,有路,還有這麼一段深情的往事,有這麼一棵有靈的老樹。這難道不是比單純砍了樹,更有意義嗎?”

堂屋裏再次安靜下來。

但這次的安靜,和之前不同。之前的安靜是震驚和懷疑,現在的安靜,是思考和動搖。

周建國眉頭緊鎖,快速計算着:“繞開五六米……土方量會增加一些,但應該能接受。建個小廣場,花不了太多錢,村裏自己就能。立個牌子……倒是可以當個景點宣傳宣傳……”

幾位族老互相看了看,都緩緩點頭。

“這個法子好。”一位族老說,“樹留下來了,路也修了,兩全其美。”

“陳先生和王婆婆的事,是該讓後輩知道。”另一位族老抹着眼角,“多好的人啊,多深的感情啊。讓樹陪着他們,也讓咱們記着他們。”

周爺爺更是激動得直點頭:“好!好!就這麼辦!林掌櫃,你真是我們村的恩人啊!”

林見月鬆了口氣,看向裴昭。

裴昭站在門邊陰影裏,一直沉默地看着。見她看過來,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眼神裏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認可?

“不過,”周建國還是有些顧慮,“那樹……它自己願意嗎?它要是不樂意,再弄出什麼怪事……”

“它會的。”林見月肯定地說,“只要讓它知道,你們不是要毀掉它的‘家’,不是要撕毀承諾,而是要爲它和那段記憶,建一個新的、更好的‘家’,讓它能繼續守在那裏,被後人記住,被後人尊敬。它會明白的。”

她頓了頓,補充道:“而且,我們可以做一件事,讓它徹底安心。”

“什麼事?”

“陳先生和王婆婆,還有後人或者親戚在村裏嗎?或者,他們生前有沒有留下什麼舊物?”林見月問。

周爺爺想了想,說:“陳先生和王婆婆沒有直系後代,但有個遠房的侄孫子,住在鎮上。舊物……當年他們走後,房子拆了,東西分的分,丟的丟,好像沒剩下什麼了。”

“我家裏好像有個舊硯台。”一個一直沒說話的中年村民忽然開口,“是我爺爺留下的,說好像是陳先生以前用過的,我爺爺幫陳先生過活,陳先生送他的。一直收在箱底,沒什麼用。”

“我好像有個舊的藍布書包,”另一個年輕些的村民說,“是我的,她說當年王婆婆眼睛還好時,幫她縫的,後來就留作紀念了。”

“夠了。”林見月眼睛一亮,“今天晚上,月亮好的時候,我們請村裏幾位老人,還有願意幫忙的年輕人,帶上這兩樣舊物,再到老槐樹下。我們把舊物,埋在樹附近,把新的修路方案,繞樹建廣場的想法,親口告訴它。讓它知道,陳先生和王婆婆沒有被忘記,它的守護沒有被辜負,而且,以後會有更多人,在它的樹蔭下,聽他們的故事,感受那份深情。”

這個提議,帶着某種莊重的儀式感,讓所有人都爲之動容。

“好!”周建國一拍大腿,“就這麼辦!我這就去跟施工隊商量改方案!晚上,咱們都去!”

*

夜幕再次降臨。

這一次,月華格外皎潔,銀輝灑滿靜謐的山村。老槐樹在月光下靜靜矗立,枝椏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

樹下,聚集了比昨晚更多的人。周建國帶着幾個村部,周爺爺和幾位族老,那個拿出硯台和書包的村民,還有十幾個聽到消息、自願前來的村民,靜靜地站着。林見月和裴昭站在最前面。

沒有火把,沒有燈光,只有清冷的月光,和空氣中肅穆而期待的氣氛。

林見月走到樹下,再次將手貼上樹,閉上眼睛,用意識輕聲訴說:

“你聽到了嗎?大家都來了。我們知道了陳先生和王婆婆的故事,知道了你的承諾。我們不會砍你了。路會繞開你,會在你周圍建一個小廣場,立一個牌子,告訴每一個路過的人,這裏有一棵有靈的老槐樹,樹下曾經有一對深情的老人,有過一個‘樹在,聲在’的承諾。以後,會有更多人坐在你樹下,乘涼,休息,聽老人們講過去的故事。陳先生和王婆婆不會被忘記,你也不會被忘記。你的‘家’還在,而且會變得更美,更受人尊敬。”

她頓了頓,感覺着掌心下樹傳來的、微微的顫動,繼續說:

“我們還帶來了陳先生用過的硯台,和王婆婆縫過的書包。現在,我們把它們埋在你的腳下,讓它們陪着陳先生和王婆婆,也陪着你。從今以後,你就是周家坳的‘記憶之樹’,是‘深情之樹’。請你……安心。”

說完,她收回手,對周爺爺點點頭。

周爺爺和那位拿出舊物的村民,走上前,在樹旁選了一個地方,用帶來的小鏟子,挖了一個不深不淺的坑。他們將那個磨損的舊硯台,和洗得發白的藍布書包,小心地用紅布包好,放入坑中,然後鄭重地填上土,壓實。

整個過程,所有人都屏息靜氣,仿佛在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

填好土,周爺爺直起身,對着老槐樹,顫聲說:“陳先生,王婆婆,你們安心吧。樹還在,大家也都記着你們呢。以後啊,這棵樹,就是咱們村的‘寶’,誰也不能動。你們在那邊……好好的。”

幾位族老也紛紛低聲說着祝福和懷念的話。

月光如水,靜靜地流淌在每個人身上,也流淌在沉默的老槐樹上。

然後,所有人都看到了。

老槐樹,動了。

不是被風吹動,是它自己,所有的枝椏,從最粗壯的主到最細小的末梢,開始緩緩地、有節奏地搖曳起來。沙沙……沙沙沙……聲音輕柔,綿長,像春蠶食葉,像細雨潤物,又像一聲悠長的、釋然的嘆息。

那聲音,在寂靜的月夜裏,傳得很遠,很清晰。

每個人都聽到了。

那不是恐懼的嗚咽,不是悲傷的哭泣,是一種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後的、輕鬆的、平和的、甚至帶着一絲愉悅的“聲響”。

沙沙沙……沙沙……

像在回應,像在感謝,像在說:我聽到了,我安心了。

搖曳持續了大約一分鍾,然後漸漸停歇。

老槐樹重新恢復了靜止,但在月光下,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樹上那些淚痕般的水漬,不知何時已經了,消失了。整棵樹籠罩在一層極其柔和、溫潤的微光裏,雖然很淡,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真切地看到了。

然後,在樹心靠近地面的位置,一縷柔和的、翠綠色的光芒,緩緩升起。只有手指粗細,一尺來長,像一株小小的、發光的嫩芽,在空中停留了片刻,仿佛在向所有人致意,然後緩緩下沉,沒入了樹下的泥土中,消失不見。

緊接着,所有人都感覺到,腳下的大地,仿佛傳來一聲極其輕微、但異常清晰的、滿足的嘆息。

然後,一切歸於平靜。

月光依舊,老槐樹依舊,但空氣中那股沉重的悲傷和不舍,已經消散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平和的、仿佛與這片土地徹底融爲一體的寧靜和安然。

“它……安心了。”周爺爺喃喃道,老淚縱橫,但這次是喜悅的淚。

“是啊,安心了。”其他老人也擦着眼睛。

周建國長長地舒了口氣,看向林見月,眼神裏充滿了感激和敬佩:“林掌櫃,謝謝你。真的謝謝你。你不僅保住了這棵樹,也給我們村,留下了一份比路更珍貴的‘財富’。”

林見月搖搖頭,看向那棵在月光下沉默而安寧的老槐樹,輕聲說:“是它自己,值得被這樣對待。”

她轉過身,看向一直靜靜站在人群外圍的裴昭。

裴昭也正看着她。月光落在他蒼白的臉上,那雙純黑的眼睛裏,似乎有極其微弱的、星子般的光芒,一閃而逝。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對她,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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