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冰橋渡河,契此踏上了真正的“河北”之地。風物與淮北又有不同,山巒線條更硬,土色更黃,燥的空氣中塵土飛揚,帶着一種粗礪的曠野氣息。村落更加稀疏,往往以夯土高牆圍成塢堡模樣,望樓上時有警惕的弓弩反光。道路上軍旅痕跡更重,被戰馬和輜重車碾出深溝的車轍裏,偶爾能見到鏽蝕折斷的箭鏃或生鏽的甲片。

離開黃河已有數,肩上布袋那刺骨的寒意才漸漸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仿佛浸透了水氣的滯重感。契此的腳步也因此慢了些,但他方向未變,依舊朝着北方,那個在亂世中與朱溫針鋒相對、益強盛的力量中心——晉王李存勖的勢力範圍探去。

這一,他正沿着一條涸的河床行走,此處地勢起伏,利於隱蔽。忽然,前方拐彎處傳來急促而輕微的馬蹄聲,並非大隊行軍,更像是精的斥候遊騎。契此迅速閃身,躲入河床邊一片茂密的枯草叢後。

蹄聲漸近,約五六騎,皆是輕甲勁裝,背負弓矢,馬匹神駿,行動間透着練與警惕。爲首的是個年輕軍校,面孔被風沙打磨得粗糙,眼神銳利如鷹。他們顯然負有偵察任務,並不張揚,但那種久經戰陣的肅之氣,與梁軍有所不同,更精悍,也……更冷硬一些。

契此屏息。這群晉軍斥候在河床開闊處稍作停頓,那年輕軍校低聲吩咐幾句,幾人便散開,四下探查。其中一人,好巧不巧,朝着契此藏身的草叢走來。

腳步聲近,枯草被靴子踩得簌簌作響。契此知道藏不住了,與其被當作細作揪出,不如主動現身。他緩緩站起身,撥開草叢。

那晉兵猛然見草叢中站起個和尚,吃了一驚,條件反射般拔刀出鞘,低喝:“什麼人?!”

其餘斥候聞聲,迅速聚攏,弓上弦,刀出鞘,瞬間將契此圍在中間。年輕軍校打馬上前,居高臨下,目光如電,掃過契此一身南方僧侶的破舊裝束,最後落在他肩頭那只鼓鼓囊囊、沾滿塵土的布袋上。

“和尚?”軍校聲音冷硬,“哪來的?在此做甚?”

契此合十:“貧僧契此,自南方雲遊而來,欲往五台山禮佛。”他抬出了一個北地著名的佛教聖地作爲借口。

“南方?”軍校眼神更厲,“梁地來的?可有度牒路引?”他顯然不信。兩國交戰,細作往來頻繁,一個南方口音的和尚,突兀地出現在兩軍勢力交錯的荒野,形跡太過可疑。

“度牒不慎遺失。”契此照實回答,語氣平靜。

“遺失?”軍校冷笑一聲,“我看是本沒有!說,是不是梁軍細作,前來探我晉軍虛實?!”他一揮手,兩名士兵上前,便要搜身。

契此沒有抵抗,任由他們檢查。除了布袋,他身上別無長物。士兵打開布袋,裏面依舊是那些舊物:陶碗、經卷、草藥包、零碎雜物,還有幾塊顏色古怪的石頭(包括那塊淮水沉石和黃河邊的卵石)。毫無細作該有的密信、地圖或金銀。

軍校眉頭緊皺,顯然對這個結果不太滿意。一個行腳僧,不帶度牒,深入險地,本身就極不正常。他盯着契此那張平靜得過分的臉,忽然道:“押回去!細細審問!”

“將軍且慢。”契此忽然開口。他並未看那軍校,而是彎腰,從被士兵倒在地上的一堆雜物中,撿起一物。

那不是石頭,也不是經卷,而是一個早已枯發黑、布滿裂痕的蓮蓬。也不知是哪年哪月,在南方某處荷塘隨手撿來,一直丟在袋底,幾乎被遺忘。

契此將這枯的蓮蓬托在掌心,遞向馬上的年輕軍校。

軍校一愣,不明所以。

“將軍請看此物。”契此聲音平穩,“此乃江南舊夢,蓮房已枯,蓮子或存。生於南國溫軟之水,死於北地苦寒之風。將軍說,它隨貧僧至此,是‘細作’,還是一粒……‘種子’?”

軍校被這沒頭沒腦的話問住了,他下意識地看向那癟的蓮蓬,又看看契其,心中疑竇更甚,這和尚說話瘋瘋癲癲。

契此不等他回答,手腕一翻,將蓮蓬輕輕一拋,那枯之物便滾落在地,又被他用腳隨意地撥進旁邊涸的河床泥沙裏。

“將軍若覺它是細作,”契此用腳尖點了點埋下蓮蓬的沙土,“便該在此處,將它碾爲齏粉,以絕後患。”

他頓了頓,抬眼,目光清澈地看向軍校:“若覺它或許是粒種子……”

他指了指北方更蒼茫的天空與大地:“那便該留待來年春雨,看它在這北地風沙裏,是腐爛成泥,還是……掙扎着,生出一點不一樣的綠意。”

“是與不是,皆由將軍定奪。與貧僧這過路的皮囊,又有何系呢?”

風卷着沙土,掠過涸的河床。幾個晉兵面面相覷,這和尚的話聽着像禪機,又像是故弄玄虛的狡辯。年輕軍校眉頭緊鎖,盯着契此看了半晌,又看看地上那掩埋蓮蓬的沙土。他忽然想起臨行前,軍中那位以睿智低調著稱的掌書記馮道先生,曾私下叮囑過,南地異人甚多,尤其僧道之流,有些真有奇異見識,若遇之,不必盡以細作論,可稍加留意,或有所得。

眼前這和尚,衣衫襤褸,言語怪異,但眼神澄澈,無奸猾之相,尤其那番“種子與細作”的比喻,細品之下,竟似暗合某種難以言喻的……道理?在這兵凶戰危之地,談論“種子”與“生機”,本身就顯得格格不入,卻又隱隱觸動人心深處對安寧的渴望。

軍校心中戒備稍弛,但職責所在,仍不敢大意。他沉吟片刻,揮揮手,示意手下退開些。

“和尚,你既說是雲遊禮佛,我也不爲難你。”軍校語氣稍緩,“但這兵荒馬亂,前方路途不靖,你孤身一人,難保安全。這樣吧,你隨我們回營寨附近,暫留一。若無異狀,自會讓你離去。”

這算是折中之策,既不完全信任,也不立刻抓人。契此合十:“多謝將軍。”

於是,契此被這支小小的斥候隊“護送”着,向東北方向行去。約莫走了大半,黃昏時分,來到一處依山而建的晉軍前哨營寨。營寨不大,但戒備森嚴。軍校將契此安置在營寨邊緣一處閒置的舊馬棚裏,留下兩人看守,便去稟報上司。

馬棚肮髒陰冷,充斥着牲口氣味。契此不以爲意,尋了處草堆坐下,閉目養神。看守的士兵遠遠站着,也不與他交談。

夜色漸深,營寨中點起燈火,傳來換崗的口令和隱約的練聲。亥時前後,馬棚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不是軍靴,更像文士的軟底鞋。

棚口出現一人。青布直裰,面容清癯,約莫三十許人,三縷長須,眼神溫潤中透着洞悉世情的練達與謹慎。正是晉王李存勖麾下頗受器重的掌書記馮道。他白聽了軍校稟報,覺得有趣,便趁夜親自來看看這“南來僧”。

馮道揮手讓看守退遠些,自己走進馬棚,就着棚外透進的微弱火光,打量了一下契此,拱手道:“法師有禮。在下馮道,軍中一書記。聽聞法師妙語,特來請教。”

契此睜開眼,起身還禮:“馮先生客氣。貧僧妄語,不值先生動問。”

馮道微微一笑,在契此對面一段舊木樁上坐下,姿態放鬆,毫無上官架子:“法師白以‘枯蓮’喻己,言‘種子’與‘細作’之辨,頗含機鋒。在下愚鈍,敢問法師,於此亂世,兵戈之中,真能有‘種子’生之機麼?”

他問得直接,目光卻緊緊盯着契此,這既是請教,也是更深一層的試探——這和尚,究竟只是個故弄玄虛的江湖術士,還是真有些超脫眼前伐的見解?

契此看着馮道。此人名聲,他南下時亦有耳聞,以文才練、善於周旋、能在亂世中屢屢保全自身並有所建樹而聞名,是個極其務實又深諳韜晦之道的人物。

“種子能否生,”契此緩緩道,“不在種子,在土地,更在風雨。”

他頓了頓,道:“馮先生經略文書,參贊軍機,可知這北地之風,與南國之風,有何不同?”

馮道略一思索:“南風溫潤,化育萬物;北風凜冽,摧折草木。”

“然也。”契此點頭,“南來的種子,若只惦念舊溫潤,必死於北風。唯有褪去南殼,耐得苦寒,甚至……借北風之力,深扎系,或有一線生機。”

他拍了拍身旁的布袋:“貧僧這布袋,從南到北,裝過閩雨,盛過贛水,浸過淮浪,承過黃河冰寒。如今,它已不拘南溼北燥。裝得下晉地的塵,也盛得了梁天的雨。”

馮道眼中精光一閃。這話聽似閒談,卻暗含深意。“不拘南溼北燥”、“裝得下晉塵梁雨”,這哪裏是在說布袋,分明是在說一種立身處世的姿態,一種超越陣營分野的包容與堅韌。這和尚,竟似在點撥自己這個身處晉營、卻需時刻權衡天下大勢的“謀士”?

“法師的意思是……順勢而爲,因地制宜?”馮道追問。

“勢如風,地如形。”契此道,“知其性,順其勢,塑其形。而非以卵擊石,或刻舟求劍。”

馮道默然良久。這道理他自然懂,甚至是他安身立命的信條之一。但從一個雲遊僧口中,以如此樸素卻又直指核心的比喻道出,仍讓他心中震動。這和尚,絕非尋常。

“那……依法師看,這天下大勢,最終將吹向何方?何種‘種子’,能成參天之木?”馮道問出了更尖銳的問題,這幾乎是在問未來的天命歸屬了。

契此笑了,笑容裏有些許無奈,也有些許看透的淡然:“先生高看貧僧了。貧僧眼中,只有腳下路,肩上袋,袋中之物,眼前之人。至於天下大勢,那是吹拂萬物的風,是承載衆生的地。風無常向,地有起伏。做好一粒種子該做的,深扎,耐寒暑,至於能否成木,成何種木,且待天地自擇吧。”

馮道深吸一口氣,起身,對着契此鄭重一揖:“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是在下着相了。”他此刻已完全確信,眼前這和尚,是有大智慧之人,絕非細作,也非妄人。

“法師還請在此委屈一夜,明一早,在下安排,送法師安然離去。”馮道態度變得十分客氣。

“有勞馮先生。”

馮道離去時,腳步輕快了許多,仿佛卸下了某種負擔,又像是得到了某種印證。

翌清晨,馮道果然親自來送,還贈了契此一些糧和一件厚實的舊羊皮襖。“北地春寒料峭,法師保重。”

契此謝過,背起布袋,在馮道復雜的目光注視下,獨自走出晉軍營寨,再次踏上向北的荒野。

身後,晉軍的旗幟在晨風中飄揚。身前,是更加未知的、彌漫着戰爭氣息的北方原野。

他緊了緊肩上的布袋。昨夜與馮道一席談,他並未泄露任何機宜,只是說了些關於“種子”與“風土”的實話。然而,真話有時比密信更能觸動人心。

他不知道那粒“枯蓮”能否真的在北方發芽。

也不知道自己這枚“種子”,最終會飄向何方,落入怎樣的土地。

他只知道,布袋又重了一分。

裏面除了南國的雨、中原的塵、黃河的冰,

如今,又多了一縷晉地軍營深夜的燈火,

和一個聰明人沉甸甸的思量。

(第二卷 第九章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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