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裏安靜得只剩下空調低微的送風聲。韓罪吃得很快，幾乎是狼吞虎咽，熱水澡和熱食迅速補充着他消耗殆盡的體力，也撫平了一些尖銳的疼痛。碗很快見了底，粥和菜都打掃得淨淨，一種長久飢餓被暫時填滿的本能滿足感，讓他甚至短暫地放鬆8了緊繃的神經。
胃裏有了東西，身體回暖，那些在生死邊緣掙扎時被壓下的、屬於常生活的慣性，便悄然冒頭。幾乎是下意識地，韓罪放下筷子，拿起自己面前空了的碗碟，站了起來，轉身就朝着記憶中廚房水槽的方向邁了一步。
動作流暢自然，像是做過千百遍。
剛邁出腳，他就僵住了。
掌心貼着細膩溫潤的瓷碗邊緣，觸感冰涼。他低頭，看着手裏淨得反光的骨瓷碗，再抬眼，環顧這間寬敞、潔淨、每一處細節都透着昂貴與距離感的廚房——不鏽鋼廚具閃着冷光，大理石台面一塵不染，嵌入式電器線條簡潔，空氣中還殘留着食物香氣，卻沒有任何煙火油膩的痕跡。
這不是他那間狹小、油膩、需要自己動手解決一切的後廚或出租屋。
這裏是姜安的地方。一個連空氣都仿佛經過過濾的地方。
他站在這片格格不入的潔淨裏，手裏拿着碗，像個誤入舞台中央、手足無措的臨時演員。
姜安一直坐在對面，手裏的書翻過了幾頁，但顯然注意力並未完全沉浸其中。韓罪起身拿碗的動作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起眼，目光從書頁上方投過來，帶着一絲清晰的疑惑，以及那慣有的、平靜的審視。
“你要什麼？”他問，聲音不高，在過分安靜的空間裏卻格外清晰。
韓罪喉嚨動了動，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說“洗碗”？在這個地方，這個提議聽起來愚蠢得可笑。他抿了抿唇，沒說話，只是握着碗的手指收緊了些。
姜安的目光在他手裏的碗和他略顯僵硬的站姿之間掃了個來回，似乎明白了什麼。他合上書，放在一旁，身體微微向後靠進椅背，那姿態帶着一種無需言明的優越感和理所當然。
“放桌上就行。”他說，語氣平淡，像在陳述一個最基本的常識，“李姨明早會來收拾。”
他頓了頓，或許是韓罪臉上那來不及完全掩飾的、混合着窘迫和一絲了然的復雜表情取悅了他，又或許只是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以免這個“外來者”做出更多不合時宜的舉動。他補充了一句，依舊是那種客觀到近乎冷酷的語調：
“減少一切不必要的活動，尤其是可能帶來意外風險的行爲，是基本準則。”他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韓罪額角貼着保鮮膜的傷口，以及浴袍下可能隱藏的其他淤青，“這裏的一切，都有專人負責。”
十指不沾陽春水。韓罪腦子裏跳出這句話。不，不止如此。這是一種將自身“脆弱性”精細化管理到極致的生存方式，把一切可能的“髒”、“累”、“危險”都隔絕在外，用金錢和規則構築起絕對安全的堡壘。姜安不是懶惰，他是被設定成必須如此。
韓罪扯了扯嘴角，那點窘迫迅速冷卻，轉化成一種尖銳的諷刺。他沒放下碗，反而迎着姜安的目光，語氣故意放得平直：“順手的事。碗而已，又死不了人。”
他想看看姜安的反應。是堅持他那套“準則”，還是覺得被冒犯？
姜安臉上沒什麼波瀾，只是那眼神更淡了些，像隔着一層冷霧。“放回去。”他重復，聲音裏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意味，“這裏的東西，清洗消毒都有固定流程。你碰過的，”他視線落在韓罪拿着碗的、指節上還帶着細微舊傷和污跡（熱水未能完全洗淨）的手上，“需要額外處理。”
需要額外處理。
這幾個字輕飄飄的，卻比直接的嫌棄更刺人。它把韓罪這個“人”，和他可能帶來的“污染”，劃上了等號。連他碰過的碗，都需要特別對待，仿佛他是什麼病菌攜帶體。
韓罪臉上的肌肉細微地抽動了一下。他盯着姜安，盯着那雙平靜無波、仿佛只是在陳述事實的眼睛。幾秒鍾後，他忽然笑了一聲，短促，低沉，沒什麼溫度。
他沒再堅持，轉身走回桌邊，動作甚至稱得上輕巧地將碗碟放回了原處，擺得端端正正，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僵硬和對抗從未發生。
“行，大少爺講究。”他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語氣聽不出喜怒。
姜安沒再接話，仿佛剛才那點小小的交鋒微不足道。他重新拿起書，目光落回書頁，卻顯然沒有看進去。他在等。
韓罪也沒再坐回去。他站在桌邊，浴袍下的身體依舊緊繃，溼發半，凌亂地搭在額前。他知道，前菜（洗澡吃飯）結束了，正戲該上場了。
果然，姜安翻了一頁書，頭也不抬地開口，聲音平穩地切入主題：
“去書房。”
他合上書，站起身，繞過餐桌，朝客廳另一側走去。走了兩步，又停住，側過半張臉，燈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談談，”他頓了頓，吐出清晰的、兩人心知肚明的字眼，“我救你的報酬。”
說完，他不再停留，徑直走向那扇虛掩着的書房門。
報酬。
韓罪站在原地，看着姜安的背影消失在門後。腔裏，剛剛被熱水和食物熨帖過的地方，似乎又慢慢冷凝起來。該來的總會來。姜安從來不做虧本生意，救他，自然是爲了索取更多。
他舔了舔有些裂的嘴唇，嚐到一點淡淡的血腥味（大概是之前咬破的）。然後，他抬步，跟了上去。
書房比客廳更加私密和功能化。一整面牆的書櫃，塞滿了各種精裝書和文件夾，分門別類，一絲不苟。巨大的實木書桌對着落地窗，上面除了電腦、台燈和一個造型簡潔的筆筒，別無他物。空氣裏飄着淡淡的紙張和木料的味道，混合着姜安身上那股清冽的氣息。
姜安已經坐在了書桌後的高背椅上，姿態放鬆，卻又透着一種無形的掌控感。他沒有示意韓罪坐——房間裏除了他那張椅子，只有靠牆的兩張硬面單人沙發，距離書桌頗遠。
韓罪也不在意，就站在書桌前幾步遠的地方，背對着窗外那片璀璨虛假的夜景。浴袍下的身體依舊疼痛，但精神卻高度集中起來，像一頭面對未知獵手的困獸，豎起了所有的感官和尖刺。
姜安靠在椅背上，雙手交疊放在身前，目光平靜地落在韓罪臉上，開門見山：
“韓老爺子打了你，禁了你的足。因爲那些‘謠言’。”
他用的是陳述句。
韓罪沒說話，只是眼神更沉了些。
“韓家你現在回不去，就算回去，子也不會好過。”姜安繼續說，語調分析般冷靜，“你身上這些傷，需要地方養，也需要避開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他說的“麻煩”，既指韓家內部可能落井下石的人，也指巷子裏那些下黑手、或許還會再來的家夥。
“我可以提供地方，讓你暫時避開風頭。”姜安給出了他的條件，“這裏的客房你可以用，直到你能安全離開爲止。基本的生活和醫療需求，我會負責。”
聽起來，這像是仁慈的施舍。但韓罪知道，這只是鋪墊。
“然後呢？”韓罪開口，聲音澀，“代價是什麼？”
姜安交疊的手指輕輕動了動，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滿意的神色。和聰明人說話，省力。
“代價是，”他微微前傾身體，目光鎖住韓罪，“我需要知道，最近給我找麻煩的，到底是誰。以及，”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但說出來的話卻清晰無比：
“我需要你，在必要的時候，幫我做一些事。”
“一些……”他補充道，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韓罪身上那些象征着“野蠻”和“非常手段”的疤痕，“或許不太方便由我親自出面，或者我的人去處理的事。”
書房裏一片寂靜。窗外的霓虹光影無聲流轉。
韓罪站在那裏，浴袍下的身體似乎僵硬成了石頭。姜安的話再明白不過——他要他當一把刀，一把藏在暗處、沾滿泥污、可以去做那些“髒活”的刀。用暫時的庇護和資源，換取他的“用處”，以及他對背後之人的追查。
這就是姜安的“報酬”。不是錢，不是物，而是他這個人，和他的“能力”。
把瓷娃娃的敵人找出來，然後，去做瓷娃娃不能沾手的髒事。
韓罪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在安靜的書房裏顯得有些突兀，帶着濃濃的諷刺和一種破罐破摔的涼意。
“姜少爺，”他抬起眼，黑沉沉的目光直視着姜安，“您這是……既要我幫你找出咬你的老鼠，又要我……去替你啃那些您嫌髒的骨頭？”
他的比喻粗俗直接，撕開了那層溫文的僞裝。
姜安面色不變，甚至微微頷首，坦然承認：“你可以這麼理解。”
“我憑什麼？”韓罪問，語氣尖利起來，“就憑你‘救’了我一次？還是憑你這間……無菌室？”
“憑你需要。”姜安的回答簡單而冷酷，“憑你現在無處可去，一身是傷，還可能被人追。憑韓家沒有你的位置。憑你，除了這點‘用處’，目前拿不出任何能跟我交換的東西。”
他頓了頓，語氣放緩了些，卻更顯銳利：“或者，你可以選擇現在離開。門在那邊。”
他指了指書房門的方向，姿態從容，仿佛真的給出了選擇。
韓罪知道，自己沒有選擇。離開這裏，等待他的可能是巷子裏更狠的毆打，可能是韓家更嚴苛的禁閉和折辱，也可能是在某個無人角落因傷口感染而無聲無息地死去。
姜安掐準了他的七寸。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燈光似乎都變換了幾輪顏色。書房裏只有兩人輕微的呼吸聲。
最終，他扯了扯身上那件過於柔軟的浴袍，抬起手，用指尖蹭了蹭額角保鮮膜的邊緣，那裏似乎又有細微的血跡滲出。
他看向姜安，臉上沒有了剛才的尖銳，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認命般的平靜，混合着一絲冰冷的決斷。
“找出咬你的老鼠，”他慢慢地說，每個字都像從齒縫裏磨出來，“可以。但我要知道是誰，爲什麼。至於‘啃骨頭’……”
他停頓了一下，黑沉沉的眼睛裏有什麼危險的東西一閃而過。
“得看是什麼‘骨頭’，以及……我有沒有那個胃口。”
他沒有完全答應，留下了回旋的餘地，也劃下了自己的底線。
姜安看着他，沒有立刻回應。他交疊的手指輕輕敲擊着椅子的扶手，發出幾不可聞的噠噠聲。像是在評估韓罪這個回答的價值，也像是在權衡。
暖黃的台燈光暈籠罩着書桌一隅，將兩人的身影投在身後高大的書櫃上，模糊地糾纏在一起。
一場基於生存需求、各懷鬼胎的臨時聯盟，在這間過於潔淨的書房裏，以一種近乎冷酷的交易形式，悄然達成。
而窗外，夜色正濃。真正的狩獵，或許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