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安坐在他那輛隔音效果極佳的車後座，膝上攤開的不是文件，而是幾份調查報告和幾張模糊的監控截圖。車內燈光明亮柔和，將他沒什麼血色的臉照得有些透明。他修長的手指劃過紙張上被紅筆圈出的幾處細節，眉心幾不可察地蹙起一個極淺的弧度。
城東新區工地事件過去三天了。姜鈺斷了腿，醜聞纏身，已經被姜家內部暫時停職調查，焦頭爛額，短時間內再也構不成任何威脅。表面看來，韓罪的任務完成得淨漂亮，甚至超額“贈送”了輿論打擊。
但姜安的人仔細梳理了事件前後的所有蛛絲馬跡，還是發現了幾個細微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破綻”。比如，那個率先沖向姜鈺、引爆沖突的工人張大山，在事後接受詢問時，含糊地提及“好像有人推了我一把，跟我說了什麼”，但具體是誰，說了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只歸結於當時太混亂。又比如，工地外圍一個原本應該壞掉的老舊監控，在沖突發生前一刻，記錄到了一個模糊的、戴着兜帽的瘦高身影快速閃過，走向工人聚集的方向，時間點卡得有些微妙。再比如，關於姜鈺澳門豪賭的“確鑿”流水傳聞，最初擴散的源頭，指向了幾個在工地附近活躍的、消息靈通的混混，而這些人，似乎與韓罪回到韓家前活動的灰色地帶，有着千絲萬縷的間接聯系。
這些破綻不足以指向韓罪，甚至不足以構成懷疑。做得太淨反而假，留點無傷大雅的“自然痕跡”才是高手。但姜安太了解“做局”的套路，這些看似偶然的細節，組合在一起，隱隱透着一股被精心設計過的、引而不發的味道。
韓罪是故意的。
他故意留下這些幾乎算不上線索的“線頭”，像釣魚一樣，輕輕拋在水面下。他想看看，姜安會不會注意到，注意到了又會怎麼做。是立刻派人抹去，顯得心虛且控制欲過強？還是按兵不動，但心裏種下懷疑的種子？
更深一層，他或許是想“引蛇出洞”——引姜安這條習慣了躲在幕後、掌控一切的“蛇”，主動走到台前，走到他韓罪面前。
姜安合上文件，看向車窗外飛馳而過的夜景，琉璃般的眼底映着變幻的光影，沉靜無波。他確實注意到了。不僅注意到，還看穿了韓罪那點小心思。
幼稚，但有效。
既然對方“邀請”，他也沒理由避而不見。正好，有些話，需要當面說清楚；有些“規矩”，需要再強調一遍。
“去公寓。”他對前排的司機吩咐。
車子調轉方向，駛向那棟他很少踏足、此刻卻住着一個麻煩“盟友”的標準化公寓。
指紋解鎖，大門無聲滑開。預料中的寂靜並未出現，反而有隱約的電視聲從客廳傳來。姜安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才走進去，反手關上門。
客廳裏只開了一盞落地燈，光線昏黃。韓罪大剌剌地癱在沙發上，身上穿着那套不太合身的灰色家居服（後來姜安讓人給他送了幾套合身的），頭發半，有些凌亂。他面前的電視屏幕亮着，播放的卻不是新聞或任何成人節目，而是一部色彩鮮豔、情節簡單的低齡向動畫片，主角是一只聒噪的粉紅小豬和它的朋友們。
韓罪看得似乎很投入，手裏還拿着半袋開封的薯片，偶爾漫不經心地往嘴裏丟一片，發出咔嚓的輕響。
這一幕有種荒誕的割裂感。血腥任務的執行者，在安全屋裏看着幼稚的動畫片，悠閒得像是個無所事事的宅男。
姜安站在玄關的陰影裏，看了幾秒，臉上沒什麼表情。他沒打招呼，也沒對動畫片發表任何評論，只是像回到自己任何一個臨時居所一樣，徑直走到客廳另一側的單人沙發坐下，那裏離韓罪有些距離。他將帶來的文件袋放在旁邊的邊幾上，然後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裏拿出平板電腦和另一份文件，低頭看了起來。
兩人之間隔着幾米的距離，一個看動畫片，一個處理公務，互不打擾，只有電視裏幼稚的配音和姜安偶爾翻動紙張的細微聲響在空間裏回蕩。氣氛古怪卻又奇異地維持着一種表面的平和。
動畫片演到一半，大概是進入了廣告時段。韓罪拿起遙控器，調低了音量，但沒關。他依舊癱在沙發上，視線從電視屏幕移開，落到了側對着他、專注看文件的姜安身上。
暖黃的燈光勾勒着姜安清晰的側臉線條，睫毛垂下的陰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緒，只有微微抿着的淡色嘴唇透着一絲不苟的認真。他穿着質地精良的淺色襯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清瘦的小臂，手腕處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姜大少爺，”韓罪忽然開口，聲音帶着剛吃完薯片的些許澀和一貫的沙啞，語氣隨意得像是在閒聊，“大駕光臨，有何貴啊？視察工作？還是來驗收……衛生情況？”他意有所指地掃了一眼自己周圍——茶幾上散落的零食袋和空飲料罐，與公寓整體的潔淨格格不入。
姜安翻動文件的手指未停，甚至連頭都沒抬，目光依舊停留在紙面上，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語氣平靜無波：
“不是你想讓我來找你的嗎？”
這句話像一顆小石子，輕輕投進了看似平靜的湖面。
韓罪臉上的懶散笑意凝滯了一瞬，瞳孔微微收縮。他沒想到姜安會這麼直接地點破，而且是用這種近乎陳述事實的口吻。他沉默了兩秒，隨即扯開一個更大的、帶着點無賴意味的笑容，身體在沙發上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我想？姜少爺可別冤枉好人。我哪敢勞您大駕。”他矢口否認，眼神卻飄向姜安手邊那個陌生的文件袋。
姜安終於從文件上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向韓罪。那眼神通透，仿佛能穿透一切僞裝，直抵內核。“張大山記憶模糊的那一下，工地外圍不該工作的監控，還有那幾個傳話傳得特別‘準確’的混混。”他語速平緩，列舉着，“痕跡留得不錯，恰到好處，既能引起注意，又不會真的惹上麻煩。”
他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將平板電腦屏幕轉向韓罪，上面是那幾張模糊的監控截圖和調查報告的關鍵摘要。
“你想讓我看到這些，我看到了。”姜安的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所以，我來了。”
韓罪看着屏幕上的內容，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起來，只剩下眼底深處那抹玩味和警惕交織的暗光。他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聳了聳肩：“所以呢？姜少爺是來興師問罪的？怪我活兒得不淨？”
“不。”姜安收回平板，重新靠回沙發背，姿態放鬆，卻帶着無形的壓力，“活兒得很漂亮。效果甚至超出了預期。姜鈺已經出局，旁系其他人短時間內也會安分很多。”
他話鋒一轉，眼神變得銳利了些：“但我需要確保，這些‘小尾巴’，不會在將來某個時候，被人順着摸過來，變成指向你，或者……指向我的麻煩。雖然概率很低。”他拿起那個文件袋，從裏面抽出幾張新的、空白背景的紙張和一支筆，放在邊幾上，推向韓罪的方向。
“把可能涉及到、但未被記錄在案的關聯人和細節，補充上去。我會讓人做相應的後續處理，確保萬無一失。”他的語氣不是商量，而是要求。這是協議的一部分——韓罪處理“髒活”，姜安負責“掃尾”，但前提是信息透明。
韓罪盯着那幾張紙和筆，沒動。客廳裏又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電視裏調低音量的動畫片還在不知疲倦地播放着歡快的背景音樂。
過了一會兒，韓罪忽然笑了，不是之前那種帶着刺或玩味的笑，而是一種更放鬆、甚至有點孩子氣的笑。他指了指電視屏幕，上面那只粉紅小豬正在笨拙地闖禍：“這豬挺有意思，明明笨得要死，運氣卻總是好得離譜。”
姜安瞥了一眼屏幕，沒接話，顯然對這種話題不感興趣。
韓罪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說下去，然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轉過頭，看向姜安，黑沉沉的眼睛裏閃爍着一絲奇異的光彩，語氣帶上了一點調侃，一點試探，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姜大少爺，我任務完成得這麼好，超額達標，還自帶售後（指散布醜聞）……有沒有獎勵啊？”
“獎勵？”姜安重復了一遍這個詞，像是聽到了什麼新鮮說法。他放下手中的筆，終於完全轉過身，正面對着韓罪，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目光在他額角那道已經愈合但留下淡淡疤痕的傷口，以及家居服下隱約可見的、其他傷痕輪廓上停留了一瞬。
“你想要什麼獎勵？”姜安問，語氣聽不出情緒，仿佛真的在考慮下屬的合理訴求。
韓罪被他這麼一問，反而噎了一下。他剛才那句話半是玩笑半是試探，沒真想討要什麼具體東西。他舔了舔有些的嘴唇，目光在姜安沒什麼表情的臉上轉了一圈，又掃過這間冰冷精致的公寓，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突兀的、甚至有些荒唐的念頭。
但他沒說出口，只是咧了咧嘴，半真半假地說：“比如……換個更大點的電視？或者，冰箱裏多囤點啤酒？動畫片配啤酒，絕配。”
姜安靜靜地看着他，看了好幾秒，直看得韓罪心裏那點玩笑意味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徹底看穿的不自在。
然後，姜安極輕微地扯了一下嘴角，那幾乎不能算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極其細微的肌肉牽動。
“可以。”他淡淡地說，仿佛答應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會讓人安排。”
他頓了頓，補充道：“不過，酒精會影響凝血和藥物代謝，你自己注意分寸。”這話聽起來像是醫囑，不帶什麼感情色彩。
說完，他不再理會韓罪有些錯愕的表情，重新拿起筆，低頭繼續處理他的文件，仿佛剛才關於“獎勵”的簡短對話從未發生。
韓罪靠在沙發上，看着姜安恢復那副專注而疏離的模樣，又看了看電視裏那只還在傻樂的粉紅小豬，忽然覺得有點沒勁，又有點說不出的……好笑。
獎勵？一台電視，幾罐啤酒？
這大概就是姜安式的“獎勵”了。實際，平淡，且完全在安全可控的範圍內。
他抓起遙控器，把電視音量重新調大，動畫片喧鬧的聲音再次充滿客廳。他抓了幾片薯片塞進嘴裏，咔嚓咔嚓地嚼着，目光卻不再聚焦在屏幕上，而是有些飄忽地落在虛空處，嘴角噙着一絲自己也未察覺的、復雜的弧度。
而姜安，在低頭的間隙，眼角的餘光極快地掃過沙發上那個看似慵懶不羈的身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光滑的筆杆。
獎勵？
他想要的，恐怕遠不止這些。
不過，慢慢來。
遊戲，總要有點彩頭，才更有趣，不是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