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鍋紅燒肉,成了軍屬大院裏心照不宣的休戰符。
自那天後,蘇念的子清淨了,也舒坦了。
她提着籃子去後山,以前那些躲閃的眼神,現在都變成了熱情的招呼。
“小蘇,這種紅杆子的野菜能吃不?”
“念念,你快幫嫂子瞅瞅,這蘑菇是不是有毒的?”
就連曾經的死對頭王彩霞,也徹底成了霜打的茄子,見了她就繞道走。
畢竟,那碗香得能讓人吞掉舌頭的紅燒肉,她也吃了。每當想說兩句酸話,嘴裏就好像還泛着那股甜糯的肉香,硬生生把話給堵了回去。
蘇念樂得自在,把所有心思都花在了她的小家和那個男人身上。
家裏最明顯的變化,是顧景琛。
這個男人,話還是那麼少,可那雙深邃眼眸裏的冰山,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
他不再把這裏當成一個睡覺的營房,而是開始真正學着,去做一個丈夫。
他會把蘇念隨口一句呢喃,都當成軍令去執行。
那天晚飯後,蘇念用僅剩的一點白糖做了個甜水,看着空空如也的糖罐,下意識地嘀咕了一句。
“糖和面粉要是再多點就好了,能給你做蛋糕,還有鬆軟的香饅頭。”
她說完就忘了。
可第二天傍晚,顧景琛一身汗味地從部隊回來,肩膀上卻還扛着一個沉甸甸的麻袋。
“砰”的一聲,麻袋被他扔在廚房門口。
“這是什麼?”蘇念好奇地湊過去。
“……炊事班換的。”
顧景琛的聲音一貫的言簡意賅,眼神卻有些飄忽,丟下這句話就轉身去院裏打水洗臉,只是那燒得通紅的耳,出賣了他所有的情緒。
蘇念解開繩子。
一股純粹的麥香撲面而來,袋子裏是滿滿的雪白精面。
面粉旁邊,還用油紙細細包着一大包白糖,甚至藏着一小罐在這個年代珍貴無比的麥精。
這些可都是要用糧票和工業券才能換到的精貴東西!炊事班紀律嚴明,怎麼可能隨隨便便拿出來換?
鼻尖一酸,一股熱流毫無征兆地涌上眼眶。
蘇念死死咬住嘴唇,才沒讓眼淚掉下來。
她完全能想象到,這個笨拙的男人,是怎樣動用自己的人情,甚至是用積攢了許久的津貼和票據,才從戰友那裏換回了這些。
他什麼都不說,卻把她的一句夢話,當成了最要緊的任務。
蘇念吸了吸鼻子,沒去追問,只是默默將這些寶貝疙瘩收好。
第二天中午,顧景琛訓練歸來,推開門的瞬間,聞到的不再是往的醬香或鹹鮮。
而是一股溫柔的、帶着與蜜的甜香,霸道地鑽進他的鼻腔。
飯桌上,擺着一盤雪白暄軟、胖乎乎惹人愛的大饅頭。
旁邊是一碗用麥精沖泡的熱飲,正冒着絲絲熱氣,還有一碟爽口的涼拌海帶絲。
“快嚐嚐,剛出鍋的。”蘇念笑得眉眼彎彎,遞過一雙筷子。
顧景琛拿起一個饅頭,入手是驚人的鬆軟。
他掰開,細膩綿密的氣孔清晰可見。
送進嘴裏,濃鬱的香和面粉的甘甜瞬間炸開,口感暄軟又不失嚼勁。
這是他三十年來,吃過的最好吃的饅頭。
他吃得不快,但沒有停。
一個,兩個,三個……默默地就吃了四個。
蘇念就坐在他對面,手撐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他,像是在欣賞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她用她的美食,暖他的胃。
他用他的行動,填滿她的家。
這是屬於他們之間,無需言說的默契。
除了物資上的補給,顧景琛的守護,更多地體現在那些看不見的角落。
蘇念對趕海的熱情不減反增,淺灘已經滿足不了她,她的“美食雷達”開始指向那些更偏遠、更危險的礁石區。
顧景琛勸過她幾次,蘇念嘴上答應得比誰都快,下次依舊我行我素。
幾次之後,顧景琛不說了。
但他開始有了一些“巧合”的習慣。
比如,蘇念去趕海,他會“恰好”在附近的山坡上“常規巡邏”。
再比如,蘇念去挖蛤蜊,他會“順路”帶着警衛員在那片海岸線“戰術演練”。
這天,是大退。
蘇念的目標,是那片被當地漁民稱爲“鬼見愁”的礁石群。
據說那裏的礁石底下,藏着最肥美的海膽。
她嘴上跟顧景琛報備去西邊安全的沙灘,人卻背着小桶,鬼鬼祟祟地繞到了東邊的礁石區。
遠處的山崖上,隱蔽的觀察點。
顧景琛舉着望遠鏡,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當那個小小的身影沒有出現在西邊,反而朝着“鬼見愁”的方向摸去時,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這個小騙子。
他放下望遠鏡,對身邊的警衛員周海冷聲命令:“你帶一組人按原計劃巡邏,我到東邊看看。”
“營長,‘鬼見愁’那片很危險,您一個人……”
“執行命令。”
顧景琛的語氣不容置喙,拿起,矯健的身影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山林中。
蘇念對此一無所知,正興奮地穿梭在迷宮般的礁石陣裏。
這裏的地形確實復雜,礁石上布滿了溼滑的海藻和鋒利的蠔殼。
但收獲是驚人的。
她很快就在一個隱蔽的水窪裏,發現了一大片黑紫色的海膽,個個都有拳頭大。
她用鐵鉗小心地將海膽夾進桶裏,心滿意足地盤算着回去做海膽蒸蛋,或者更奢侈點,直接生吃。
那鮮甜的滋味,光是想想就口舌生津。
就在她準備滿載而歸時,腳下一塊布滿青苔的礁石猛地一滑!
“啊——!”
蘇念驚呼出聲,身體瞬間失衡,整個人朝着旁邊一處布滿鋒利蠔殼的石壁摔去!
她絕望地閉上眼睛,已經預感到皮開肉綻的劇痛。
然而,一秒,兩秒……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
一只鐵鉗般的大手,在她撞上石壁的前一刻,從側後方閃電般伸出,一把攬住她的腰,將她死死地帶進一個堅實滾燙的懷抱!
蘇念驚魂未定地睜開眼。
撞入一雙深不見底,卻翻涌着驚濤駭浪的眼眸。
是顧景琛。
他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這裏,一身作訓服,額角全是細密的汗珠,膛劇烈起伏,呼吸急促而灼熱。
攬在她腰間的手臂,肌肉賁張,力道大得驚人,隔着薄薄的衣料,那股掌心的灼熱幾乎要將她燙傷。
“你……你怎麼會在這裏?”蘇念的心跳得像打鼓,一半是後怕,一半是……別的。
“巡邏,路過。”
顧景琛的回答和之前每一次都一模一樣,面不改色,仿佛天衣無縫。
蘇念看着他,再看看這片連個鬼影都看不到的“鬼見愁”,什麼都明白了。
什麼路過。
他分明就是一路跟着她,在暗中保護她。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夾雜着後怕與洶涌的感動,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防線。
這個男人,總是用最笨拙的借口,做着最溫柔的事情。
“這裏很危險。”顧景琛終於鬆開她,眉頭緊鎖,聲音裏壓抑着一絲無法掩飾的後怕和怒意,“以後不許再來!”
這一次,他的語氣裏帶着軍令般的嚴厲。
蘇念看着他那張緊繃的臉,非但沒怕,心裏反而像被蜜泡過一樣,甜得發膩。
她像個被抓包的孩子,乖巧無比地點了點頭:“知道了。”
顧景琛的臉色這才緩和。
他瞥了一眼蘇念腳邊滿滿一桶的海膽,沉默地彎腰,一只手輕鬆提起那至少二十斤重的小鐵桶。
另一只手,則極其自然地伸向了蘇念。
“走吧。”
蘇念看着他寬大粗糙的手掌,掌心和指節上布滿了訓練留下的厚繭。
她只猶豫了一瞬,便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的手立刻握緊,很用力,卻又小心翼翼地不弄疼她。掌心的熱度,順着她的指尖,一路燒到了心底。
回去的路,忽然變得不那麼難走了。
每逢溼滑的礁石,他總走在前面,用高大的身軀擋住危險的一側,那只緊握的手,是她最穩固的支撐。
兩人一路無話。
只有海風與濤聲。
但這沉默,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蘇念低頭看着兩人交握的手,他的手掌能將她的手完全包裹。
陽光下,他挺拔的背影像一座山,爲她擋去了所有的風浪。
她忽然覺得,穿到這座孤島,嫁給這個男人,是她兩輩子加起來,最幸運的決定。
回到家,顧景琛放下水桶,一言不發地找出醫藥箱。
他蹲下身,不容分說地卷起蘇念的褲腿。
她的小腿上,還是被飛濺的碎蠔殼劃出了幾道細小的血痕。
他拿出棉籤和碘酒,動作熟練地爲她清理傷口,神情專注得像是在拆解一枚精密的炸彈。
粗糲的指腹偶爾擦過她的皮膚,帶起一陣微麻的癢意,從腳踝一直竄到心尖。
蘇念看着他低垂的眼睫,那張總是冷峻的臉上,此刻寫滿了她能讀懂的心疼。
“顧景琛。”她輕聲開口。
“嗯?”他頭也不抬。
“你以後……別偷偷跟着我了。”蘇念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害怕。”
顧景琛塗抹碘酒的動作猛地一頓,他抬起頭,眼神裏全是緊張和不解:“害怕什麼?”
蘇念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我怕你總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爲我擔心。”
“更怕……你爲了保護我而受傷。”
顧景琛徹底僵住了。
他看着蘇念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裏面映着他呆愣錯愕的臉。
他從沒想過,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以後,你去哪兒,就光明正大地帶上我。”蘇念看着他,眼神無比認真,甚至帶着一絲狡黠的命令。
“我趕海,你就在旁邊釣魚。”
“我上山,你就在林子裏打靶。”
“好不好?”
她不想再讓他當那個沉默的、躲在暗處的影子。
她要他站在陽光下,站在她身邊,讓她一抬眼,就能看到他。
顧景琛的心髒,被這番話狠狠撞擊了一下。
腔裏翻涌着一股他從未體驗過的情緒,比任何一次立功授獎都讓他激動,比任何一場戰鬥的勝利都讓他滿足。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蘇念都以爲他不會回答。
然後,他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低沉而沙啞的字。
“好。”
一個字,重若千鈞。
是承諾,也是他對自己這份感情,最鄭重的籤收。
蘇念笑了。
笑得眉眼彎彎,像夜空中最亮的星辰,瞬間點亮了他整個世界。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們之間再無隔閡。
這個男人,不再是她無聲的守護者。
而是她並肩的,同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