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復那份對自身準則的懷疑,在接下來更加慘烈的攻防中非但沒有消散,反而隨着城牆的不斷崩塌而益滋長。
當第十個晝夜來臨時,潼山關已真正到了油盡燈枯的絕境。
曾經巍峨的城牆如今多處崩塌,巨大的缺口如同垂死巨獸張開的猙獰口腔,再也無力合攏。
城頭上,原本儲備的滾木礌石早已告罄,連拆毀房屋得來的磚石梁木也所剩無幾。
守城弩的弩箭早已射空,沉重的弩身孤零零地立在殘垣斷壁間,如同無用的廢鐵。
能站立持刃之士,已十不存一。
幸存者們個個帶傷,甲胄破碎,兵刃卷刃,倚靠在垛口後,僅憑着最後一口氣強撐。
他們的眼神因連的血腥戮而顯得麻木,卻又在望向主將方羽時,燃燒着一種近乎殉道般的最後光芒。
關內彌漫着絕望的氣息,連空氣都仿佛凝固成了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口。
城破,已是彈指之間。
甚至能清晰地聽到關外狄軍陣營中,正在爲最後總攻做準備的金鼓聲、號令聲,以及那壓抑不住的、即將進行最終掠奪的興奮咆哮。
方羽站在一段幾乎被夷爲平地的城垣上,玄色戰袍早已被涸和未的血跡染成了一種暗沉的赭褐色,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他疲憊卻依舊挺拔的身形。
他臉上沾滿煙塵與血污,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那是一種摒棄了所有生念、決心與城池共存亡後,異常平靜的決絕光芒。
他知道,沈復定然依據眼前這無可挽回的殘酷局勢,清晰地推演出了最終的結局——城破,人亡。
他也看到,沈復依舊站在相對安全的城樓殘骸下,面色蒼白卻冷靜,手中或許正握着那份早已規劃好的、如何在城破混亂中憑借其智慧與幾名護衛悄然撤離的路線圖。
生存是本能,沈復的選擇,在他自己那套準則裏,無可指摘。
方羽深吸了一口帶着濃重血腥和焦糊味的空氣,邁着沉穩卻沉重的步伐,走向那片城樓殘骸。
沈復聽到了腳步聲,抬起頭,對上了方羽那雙平靜得可怕的眸子。
他似乎想說什麼,或許是依照慣例陳述那冰冷的推演結果,或許是再次勸說那“無意義”的犧牲,但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方羽在他面前站定,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從懷中取出了一份名冊。
那是由粗糙麻紙訂成的小冊,邊角早已磨損卷起,封面上此刻更是被暗紅的血漬浸染大半,那幾個墨寫的“潼山關守軍名錄”字樣,在血漬中若隱若現,透着一股慘烈與悲壯。
方羽雙手捧着這份染血的名冊,如同捧着千鈞重擔,鄭重地遞到沈復面前。他的聲音因連的嘶吼和疲憊而沙啞不堪,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靜與托付:
“沈先生,請你活下去。”
他頓了頓,目光穿透沈復那試圖維持冷靜的表象,直直地望入他的眼眸深處。
“這上面,是自開戰以來,所有戰死同袍的名錄、籍貫……若有可能,望先生回到京城,呈報朝廷,能爲他們請得些許撫恤,照拂家小一二……莫讓忠魂寒心,莫讓遺孤無依。”
方羽看到,沈復怔住了。他並沒有立刻去接那名冊,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份被鮮血浸透、仿佛還帶着陣亡者最後體溫的粗糙紙冊。
那雙總是縈繞着理性推演光芒的眼眸,此刻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中,出現了瞬間的空白與凝滯。
這份在生死關頭、明知他本性冷酷、精於算計自身得失的前提下,依然毫無保留賦予的、關乎數千忠魂身後名的純粹信任,
如同九天驚雷化作的利劍,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劈開了沈復平裏用以自我保護的所有理性防備。這信任,沉重得超乎他一切算計的範疇。
當沈復的指尖,帶着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微顫,在觸碰到名冊上那尚未完全涸、粘稠而冰冷的血跡時——
他整個人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力量定在了原地。
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眸,驟然掀起了滔天巨浪,震驚、茫然、無措、還有一種被巨大情感洪流沖擊得搖搖欲墜的恐慌……
種種劇烈到極致的情緒在他眼中瘋狂翻涌,幾乎要沖破那層冰封的外殼。
他握着名冊邊緣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方羽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變化,能感覺到他那堅固的內心世界正在遭受何等猛烈的撞擊。
方羽猜想,此刻沈復的腦海中,定然不再是他那精密無比的謀算格局了吧。
這些時以來,那些曾被他歸類爲“無用負累”、“難以掌控的變數”的記憶碎片,此刻正伴隨着指尖那冰冷粘稠的血跡,匯聚成一股毀天滅地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勢,沖擊着他畢生信奉、賴以生存的“大道”。
方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將這最後的身影刻入心底。
隨即,他毅然轉身,握緊了手中那柄布滿缺口的戰刀,就要沖向那即將被最終突破的城牆缺口,進行生命最後的、注定徒勞卻必須完成的搏。
就在他腳步邁出的刹那——
一只冰涼而帶着細微顫抖的手,猛地從身後伸出,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之大,幾乎要嵌入他的骨肉!
“等等!”
沈復的聲音響起,澀、沙啞,如同被砂石磨過,帶着一種因巨大內心沖擊而幾乎失控的顫抖,完全失去了往的平穩與冷靜。
方羽猛地回頭。
只見沈復緊緊抓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還攥着那份染血的名冊,口劇烈地起伏着,冰藍色的眼眸中充滿了掙扎與一種近乎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迎上方羽驚愕的目光,語速極快,幾乎是迫着自己將腦海中那剛剛成型的、與他所有準則背道而馳的念頭傾吐出來:
“也許……還有一法,可試!”
沈復的目光掃過城外連綿的狄營,聲音低沉而迅速:
“據我的連觀察,狄軍巡哨換防雖頻,但子時三刻,東南角與西北角的巡隊交班間隙最長,約有半柱香的空當。
其主帥兀術大營位置,我已通過其旌旗分布、炊煙源頭及夜間燈火最盛處交叉驗證。”
他頓了頓,看向方羽,“此策關鍵,在於‘快’與‘隱’。需得熟悉城外鷹嘴崖下小徑之人引路,此信息,來自一名瀕死的老兵……”
他將計劃的風險、每一步可能遇到的阻礙及應對之策,條分縷析,雖險到極致,卻邏輯嚴密,仿佛已將自身情感完全剝離。
唯有他自己知道,在提出這‘孤注一擲’時,腔裏那不同尋常的悸動,並非源於算計,而是源於一種他無法命名、卻強烈到足以顛覆一切的東西。”
他快速而清晰地陳述了一條極其冒險、近乎異想天開的奇襲之策。
目標直指狄軍統帥所在的中軍大營,利用夜色和敵軍連勝利後可能產生的鬆懈,組織僅存的、尚有行動力的精銳,進行一場自式的滲透與斬首!
方羽立刻聽出了此策的關鍵——這完全違背了沈復一貫追求“穩妥爲上”、“權衡利弊”、“保存實力”的原則。
這條計策,成功的希望渺茫如風中殘燭,一旦失敗,參與奇襲者絕無生還可能,甚至連帶着會加速關城的陷落。
這絕非他平的風格,這更像是在某種強烈到足以顛覆其所有信條的、無法用理性解釋的情緒驅動下,做出的孤注一擲的抉擇
方羽看着沈復那雙充滿了混亂、掙扎,卻又因這孤注一擲而亮起某種異樣光芒的眼眸,心中巨震。
他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沒有去思考那渺茫的勝算,斬釘截鐵地回應,聲音帶着一種托付性命的沉重與信任:
“好!需要我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