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鋒沉默了幾秒,緩緩轉過身,看向躲在樹林裏的李雲龍和孔捷,做了個手勢。
李雲龍和孔捷立刻貓着腰跑過來。
“怎麼了?”李雲龍問道。
“前面有支隊伍,五十人左右,正在急行軍。”陳鋒簡短地說道。
“白狗子?”孔捷警覺地問。
“不好說。”陳鋒搖搖頭,“得去看看。”
“我跟你去!”丁偉立刻說道。
陳鋒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行。你帶五個人,都配花機關,多帶幾顆手榴彈。”
“我也去!”李雲龍不了。
陳鋒一把按住李雲龍要摸槍的手,眼神掃過那幾車物資:“老李,這幾萬發和那挺馬克沁現在就是咱們的命子。交給別人我不放心,這要是被端了,咱們就只能喝西北風。這看家的活,除了你李雲龍,誰鎮得住?”
李雲龍一愣,“行行行!老子就是個看家護院的命!”
“行了,不廢話了。”陳鋒看向丁偉,“挑五個機靈的,動作快。”
丁偉很快挑出五個戰士,都是身材精瘦、眼神靈活的。陳鋒讓他們每人背上一支花機關,腰上掛滿彈夾,再塞四顆手榴彈。
“出發前,我教你們幾個手勢。”陳鋒說着,開始比劃。
“這個,”他握拳舉起,“停止。”
“這個,”他手掌向下壓,“隱蔽。”
“這個,”他手指向前,“進攻。”
“這個,”他雙手交叉擺動,“交叉掩護前進。”
幾個戰士看得眼花繚亂,但都使勁記着。丁偉更是眼睛發亮,把每個手勢都牢牢記在心裏。
“要是三天沒消息,你們就別等了。”陳鋒最後對着李雲龍和孔捷說道,“破廟見。”
孔捷沒有吱聲,李雲龍盯着陳鋒那雙在夜裏發亮的眼睛,嘴上罵罵咧咧:“你要是回不來,可就別怪老子把這挺馬克沁架你墳頭上!”
陳鋒咧嘴一笑:“那你得先找到我墳在哪。”
說完,他帶着丁偉和五個戰士,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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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很淡,只能勉強看清路。
陳鋒走在最前面,左腿的傷口雖然被重新包扎勒緊,但每邁出一步,疼痛還是如影隨形。他咬緊牙關,利用手中的槍托作爲支撐,盡量將重心壓在右腿上。
即便如此,他的落地依然輕盈得可怕。腳尖外撇,避開枯枝,悄無聲息。他還時不時停下來,蹲下身觀察地上的痕跡,然後比劃手勢,示意後面的人跟上。
丁偉下意識想跟緊,腳下的枯枝卻“咔嚓”一聲脆響,在寂靜的山林裏炸雷似的刺耳。
丁偉臉一紅,低頭看了看自己那實打實踩在地上的草鞋,默默收了力道,學着陳鋒的樣子踮起了腳尖。
走了大概二裏地,陳鋒突然舉起拳頭。
所有人立刻停下,蹲下身。
陳鋒側耳傾聽,然後指了指前方。丁偉凝神細聽,隱約聽到了一些雜亂的腳步聲,還有壓抑的咳嗽聲。
陳鋒做了個手勢,示意所有人跟上。他們繞到一處土坡後面,悄悄探出頭去。
月光下,一支隊伍正在緩慢前進。
陳鋒眯起眼睛,仔細觀察。
大概五十多人,衣衫襤褸,很多人身上的軍裝都破了,露出裏面的棉絮。隊伍中間有幾副擔架,上面躺着傷員,擔架被抬得歪歪扭扭,看得出抬擔架的人已經筋疲力盡。
更讓陳鋒震驚的是,這支隊伍幾乎沒有像樣的武器。他數了數,只看到三杆,其餘的不是大刀就是紅纓槍。有幾個人甚至連武器都沒有,只是空着手走路。
隊伍裏的人臉色蠟黃,眼神空洞,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像一群行屍走肉。
丁偉在旁邊看得心裏一緊。他認出來了,這是紅軍的隊伍。
“是咱們的人。”丁偉壓低聲音說道。
陳鋒點點頭。他也看出來了——這些人身上雖然衣衫破爛,但隱約還能看出紅軍的灰色軍裝。
“你去喊話吧。”陳鋒說道。
丁偉站起身,正要往前走,突然又被陳鋒拉住。
“小心點。”陳鋒提醒道,“別被自己人打了。”
丁偉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大步走了出去,聲音在夜色中炸響:
“前面的同志!”丁偉扯着嗓子喊道,“哪個部分的?”
那支隊伍瞬間像受驚的刺蝟,僅有的三杆譁啦一下舉了起來。
一個瘦的老兵提着大刀走出來,警惕地盯着黑暗:“紅五軍團34師102團的!你們是哪路的?”
聽到“102團”這幾個字,丁偉的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他不再掩飾身形,直接沖了出去:“我是丁偉!紅一軍團一師一團三連的丁偉!老趙呢?趙鐵柱團長在哪?他認得我!”
“丁……丁連長?”
這一聲,像是用盡了老兵全身的力氣。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的全是血沫子。
”團長……沒了。”老兵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指着湘江的方向,語氣出奇的平靜,“三天前,爲了阻攔追兵,團長把最後一捆手榴彈綁在腰上……那是俺們見他最後一面。連個屍首都沒留下。”
丁偉的臉色一變。
“那你們營長李大山呢?”丁偉又問道。
“也犧牲了。”老兵低下頭,“和團長一起,掩護大部隊撤退的時候犧牲了。”
“連長王鐵蛋呢?”丁偉的聲音有些急促。
“也沒了。”老兵的眼淚流了下來,“連班長都陣亡了。現在就剩我這個火頭軍領頭。”
空氣仿佛凝固了。
丁偉身後,陳鋒看着這群像鬼魂一樣遊蕩在黑夜裏的戰士。目光掃過那些空蕩蕩的袖管、被凍瘡潰爛發黑的腳趾,還有那一張張瘦脫了相卻依然死死攥着紅纓槍的臉。
他的心髒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緊。
紅五軍團第34師。絕命後衛師。
史書上那行冰冷的文字此刻化作了血淋淋的現實:全師六千閩西子弟,爲掩護主力渡江,在這裏流盡了最後一滴血。師長陳樹湘斷腸明志,餘部彈盡糧絕。
眼前這哪裏是五十多個人?這是六千英魂在人間最後的倒影。
丁偉知道他們打得慘烈,但沒想到會慘到這個地步。一個師,打到最後只剩下五十多人,連個軍官都沒有,只能讓火頭軍帶隊。
老兵則是看着丁偉身後那幾個戰士,眼神裏滿是疑惑。
那幾個戰士身上的裝備,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那手裏握着的像槍的家夥事兒,是什麼玩意兒?還有腰上掛的那麼多手榴彈,這是要去打縣城嗎?
“你們……這裝備……”老兵咽了口唾沫。
“是陳鋒同志帶我們搞來的。”丁偉嘆了口氣,指了指旁邊的陳鋒:“這位就是陳鋒同志,原來是國軍的中校團長。因爲反對何健的焦土政策,被除名了,現在是咱們的同志。”
老兵看向陳鋒,眼神裏的警惕更深了。
國軍軍官?除名?這還穿着國軍的軍服呢?能信嗎?
陳鋒看出了他的疑慮,也不多解釋,只是說道:“先跟我們走。前面不遠有吃的,還有裝備。”
”吃的?”老兵慘笑一聲,手裏的大刀並未放下,手指因用力過度而骨節發白,“國軍老爺的斷頭飯,俺們34師吃不起!”
他身後的殘兵們雖然搖搖欲墜,卻在這一刻強撐着架起了生鏽的長矛和卷刃的大刀。
陳鋒沒有後退,將槍交給丁偉上前一步,緩緩舉起雙手,敞開滿是血污的軍大衣,露出裏面空蕩蕩的腰帶,沒有槍。
“若是斷頭飯,”陳鋒直視着老兵渾濁卻堅毅的眼睛,聲音低沉,“我陳鋒把腦袋押在這兒,給同志們當盤菜!”
老兵盯着陳鋒的眼睛,看了看身後的年輕戰士們,最後對着丁偉嘆了口氣。“我信得是丁連長,不是你。”
丁偉還想說什麼,卻被陳鋒用眼神勸了回去。
隊伍重新啓動,跟着陳鋒他們往回走。
老兵走在隊伍前面,心裏卻在打鼓。
能有多少吃的?炒面夠嗎?他們這五十多號人,加上傷員六十來號人,就算一人一把炒面,那也得好幾十斤啊。
他嘆了口氣。
哎,就算能喝碗熱乎的野菜粥,也是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