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江凜被隔壁房間窸窣的動靜吵醒。
他睡眠淺,尤其是在家的時候。
護林站值班室的硬板床睡慣了,自家這張軟床反而有些不適應。
他套上背心,走到祁歡的臥室外。
門虛掩着,光線從門縫中漏了出來。
祁歡正蹲在地上,往一個雙肩包裏塞東西,動作很輕。
他抬手,指節在門板上叩了兩下:“歡歡?起這麼早。”
祁歡嚇了一跳,回頭時,眼下還有些未消散的青灰,顯然也沒太睡好:“小叔,我吵到你了?”
“沒,”江凜推開門,目光落在她攤在地上的那些零零碎碎的物品上,“在什麼?”
祁歡見他發現了,索性一樣樣拿起來給他看,語氣帶着小小得意。
“小叔,你看,這個是網上推薦的驅蚊水,效果很好的,據說能持續八小時呢,我多帶幾瓶,林子裏蚊子多,你留在護林站用。”
“這是清涼油,提神醒腦,你熬夜值班的時候可以用。”
“還有創可貼、碘伏棉籤、雲南白藥,你巡山的時候萬一不小心磕碰到了哪,都用得上的。”
“哦對了,還有這個,”她拿起一個扁扁的鐵盒,打開,裏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薄荷糖,“山裏不能抽煙,你想抽的時候就含一顆,可能可以緩解一下。”
她說得認真,每一樣的用途,都和他有關。
江凜靠在門框上,沉默地聽着她如數家珍。
這丫頭悄悄準備了這麼多東西,他居然毫無察覺。
心裏某個角落像被輕輕撞了一下,有點軟,有點脹。
這十年,他習慣了爲她張羅一切,卻是頭一次意識到,他眼裏這個永遠需要庇護的小丫頭,也在用她的方式,悄悄關心着他。
可他不能有反應。
任何一點多餘的回應,都可能助長她不該有的幼稚念頭。
她的前半輩子已經足夠坎坷,再經不起走彎路。
“我一個糙老爺們,哪用得着那麼講究,”江凜淡淡開口,語氣聽不出波瀾,“收拾好了就出來吃早飯,吃完出發。”
說完,他就轉身下樓去了廚房,沒再去看她瞬間有些黯淡的眼神。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祁歡抿了抿唇,小聲嘟囔:“多準備一點總沒壞處嘛。”
她嘆了口氣,默默地把東西都塞進包裏,拉上了拉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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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沒見過江凜工作的樣子。
野茶嶺起初是一片原始森林,隸屬青石鎮管轄,在鎮子最偏僻的西邊。
後來爲了響應省裏環保護林的政策,才開設了護林站和哨所,定期巡查,防止有人偷盜野生動植物,也能有效預防山火。
原生態的環境不是人人都可以適應,有些地段甚至連水泥路都沒修,小路雜亂狹窄又七拐八彎,時常讓人搞不清方向。
好在科技發展了,林區逐漸引進了些先進設備,比如紅外熱成像儀,無人機之類的,工作上便捷許多。
也正是因爲環境惡劣,祁歡年紀小時,江凜不帶她來,後來長大些了,她學業繁重也沒時間來。
祁歡坐在機車後座,小手抓着他腰側的衣料,被糟糕的路況顛得聲音都在顫。
“小叔,你來野茶嶺那年,也是我來青石鎮的第二年,那時我才十歲呢!”
風聲呼呼刮過耳畔,彼此又都戴着頭盔,江凜聽不太清她的話,只沉聲叮囑:“這路不好走,抓緊了。”
他直接把車開到了山頂,在護林站前面的空地停下,提起她的雙肩背包,帶她進了那座刷了醒目白漆的小樓。
聽見動靜,一個黝黑精瘦的中年男人迎了出來,笑着招呼:“阿凜回來了,喲,這不是歡歡嗎?咱們這和尚廟居然來了個漂亮小姑娘,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李叔熱情地領着他們往裏走:“怎麼把這小丫頭也帶來了?一晃眼長這麼大了,真標致。”
“讀了那麼多年書,好不容易有個放鬆的暑假,帶她過來玩幾天,”江凜微微勾唇,給祁歡介紹,“護林站站長李叔,也是老四他爹,你以前在他家餐館見過的。”
“李叔,”祁歡乖巧喊人,喊了一聲覺得有些不對勁,小聲問,“小叔,我是不是該叫他‘爺爺’?”
老四和陳豐一樣,也是從小跟着江凜玩的好兄弟,按輩分,他爹的確該叫“爺爺”。
可這一問,倒把兩個男人都逗笑了,李叔似笑似惱地連忙擺手:“可別,我才四十八九,哪有你那麼大的孫女,稱呼而已,隨意就好。”
祁歡俏皮地吐了下舌頭:“那就還是叫您‘李叔’吧。”
她偷偷看了一下江凜的神色,好在他也沒提出異議。
李叔走在前面,領着他們進了護林站一樓的指揮室大堂,愜意地伸了個懶腰:“阿凜,你來了我就能放心休息了,小軍也馬上就到,這邊暫時就辛苦你們倆了。”
周小軍是隔壁鎮的,年紀二十出頭,才入職沒兩年,平時凜哥前凜哥後的,嘴甜又勤快,江凜和他關系不錯,也樂意跟弟弟似的帶他,這段時間他們倆排的同一個班。
江凜點了下頭,進裏屋換上了橄欖色的工裝,褲腳練地掖進黑皮靴裏,立挺濃鬱的五官更平添了幾分野性。
尤其眉尾那道淺疤顯得格外清晰,那股與山林共生的粗獷氣息撲面而來,仿佛他生來就屬於自由。
祁歡看得有些呆了,李叔手肘拱了拱她的手臂,她才回過神來。
“怎麼樣?丫頭,你小叔帥吧?阿凜這小子打小就長得俊,又能,聽說胖子要把陳願介紹給他當媳婦?可惜我們老李家沒生個女兒,不然高低得參與競爭一下。”
一老一少齊齊望着不遠處收拾屋子的男人,李叔爽朗地打趣着,祁歡卻“呵呵”笑了兩聲,不知該怎麼接話。
明明她才是離江凜最近的那個,但任何人都不會覺得,她也能成爲站在江凜身邊的那個。
李叔走後,江凜將執勤用的工具包別到了腰後,帶她熟悉室內環境:“這有兩間屋子,你住裏間,裏面有床。”
祁歡急忙從他露出的一小截緊致腰線上收回了視線,開始打量四周。
臥室不大,甚至稱得上簡陋,只有一張單薄的單人木板床,一個衣櫃,一張書桌。
但窗明幾淨,床單是江凜剛換的,洗得柔軟蓬鬆,有陽光的味道。
“條件就這樣,將就住。”
江凜環視一圈,又走過去拉了拉窗戶牢不牢固,仔細檢查了一下紗窗有沒有破洞。
平時他獨自住這裏,就是鬼來了也不怕,但祁歡一個小姑娘,萬不可出差錯。
“挺好的,很淨,”祁歡揪了揪手指,看着江凜忙碌的高大背影,不禁問,“小叔,這次你同意我來,是不是因爲……你也舍不得我去外地上大學?”
江凜一笑,順口接道:“養了這麼久的小丫頭要遠走高飛了,當然舍不得。
他總是那麼坦然,就像承認他也“喜歡”她一樣。
祁歡噎了一下,無奈扯了扯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