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的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光斑。
顧寒州比往常醒得更早一些。
他沒有立刻起床,而是側躺着,借着熹微的晨光,看着睡在身旁的妻子。蘇清音睡得很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臉頰白皙得近乎透明,大概是昨晚用熱水泡過的緣故,氣色比前些天好了不少。
他想起昨晚那個被打斷的吻,以及她後來忍俊不禁的笑,心裏某個堅硬的角落,正一點點變得柔軟。
“唔……”
中間的林啾啾翻了個身,小胳膊一甩,正好打在顧寒州的口。她砸吧砸吧小嘴,夢囈般地嘟囔:“爸爸不許搶媽媽的糖……”
顧寒州的身體一僵。
旁邊的蘇清音眼睫毛動了動,顯然也醒了,只是閉着眼睛裝睡,但那微微泛紅的耳出賣了她。
空氣中彌漫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和……甜意。
顧寒州輕手輕腳地起床,落荒而逃似的去了院子裏打水洗漱。冰涼的井水拍在臉上,才讓他發燙的臉頰降下溫來。
這個家,越來越讓他舍不得離開了。
早飯後,軍區大院裏傳達了一個新通知,貼在了公告欄上。爲了慶祝即將到來的“八一建軍節”,軍區決定舉辦一場大型的軍民聯歡文藝匯演,鼓勵軍官家屬和孩子們都踊躍報名,上台表演節目。
這一下,整個大院都炸開了鍋。
“哎,聽說了嗎?要搞文藝匯演呢!”隔壁王小虎的媽媽,張嬸,是個熱心腸的包打聽,端着一碗沒吃完的玉米糊就串門來了。
“清音啊,你們家報什麼節目?你家啾啾這麼可愛,上去唱個歌肯定能拿第一!”張嬸一邊說,一邊熱情地打量着正在院子裏追蝴蝶的林啾啾。
蘇清音正在整理自己的研究筆記,聞言抬頭,有些爲難地搖了搖頭:“我們家……沒什麼才藝。”她自己是個搞科研的,除了公式和圖紙,五音不全。顧寒州就更別提了,讓他上台打套軍體拳還行,表演節目?那畫面太美,她不敢想。
至於林啾啾……她唯一擅長的,好像是拆家。
“哎呀,這怎麼行!重在參與嘛!”張嬸一副“我懂”的表情,“這可是給自家男人長臉的好機會!你看文工團那個趙雪,我聽說她報了個獨舞《紅色娘子軍》,練了好幾天了,天天在排練室裏不出來,就等着那天大放光彩呢!”
說曹,曹就到。
話音剛落,穿着一身緊身練功服,身段窈窕的趙雪就從外面走了過來。她頭發盤得一絲不苟,脖頸修長,像一只驕傲的白天鵝。看到蘇清音,她腳步一頓,走了過來。
“蘇專家,”趙雪開口,聲音甜得發膩,“聽說你家啾啾也報名了?小孩子家家的,上去背首唐詩就很可愛了,可別學那些淘氣的,在台上亂跑就不好了。”
這話聽着是關心,實則是在暗諷林啾啾沒有教養。
蘇清音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勞你費心。”
趙雪碰了個軟釘子,也不生氣,反而捂嘴一笑:“也是,蘇專家是大知識分子,肯定不屑於我們這種唱唱跳跳的。不像我們,就只會這點上不了台面的東西,給首長和戰士們看個樂呵。”
她嘴上說着“上不了台面”,可那股子優越感,幾乎要從下巴尖上溢出來。說完,她又瞥了一眼正在跟一只螞蚱較勁的林啾啾,搖搖頭,扭着腰肢走了。
蘇清音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可心裏到底還是生出了一點愁緒。她低頭問正在研究螞蚱腿的女兒:“啾啾,聯歡會你想表演節目嗎?”
林啾啾抬起頭,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亮晶晶的:“表演?是玩嗎?”
“嗯……算是吧,在很多人面前玩。”
“那啾啾要玩!”小團子舉起手,興高采烈。
“那你想玩什麼呢?”蘇清音循循善誘。
林啾啾歪着小腦袋想了想,然後認真地指了指牆角一塊用來墊花盆的碎磚頭:“玩那個!打碎了它!”
蘇清音:“……”
她決定,還是讓孩子在台下安安靜靜地當個觀衆吧。
“八一”建軍節當天,大院的露天場上人山人海,熱鬧非凡。前排坐着軍區的各級首長,後面則是黑壓壓的官兵和家屬。
顧寒州今天也難得沒有任務,穿着一身筆挺的軍裝常服,坐在蘇清音身邊。他的肩章在陽光下閃着光,引來不少小姑娘偷偷的注視。
聯歡會開始了。
節目果然如張嬸所說,豐富多彩。有戰士們合唱的軍歌,雄壯嘹亮;有家屬彈的手風琴,歡快悠揚;王小虎也被他媽推上台,漲紅了臉背了一首《沁園春·雪》,雖然磕磕巴巴,也贏得了善意的掌聲。
接着,主持人用高昂的聲音報幕:“下面,請欣賞由文工團舞蹈演員趙雪帶來的獨舞——《映山紅》!”
音樂響起,穿着一身紅裙的趙雪翩然上台。她的舞姿確實專業,每一個旋轉,每一個跳躍,都充滿了美感,將一個盼望紅軍歸來的少女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一曲舞畢,掌聲雷動。
趙雪提着裙擺,優雅地謝幕。她下台時,經過顧寒州他們這一排,腳步放慢,眼波流轉,特意朝顧寒州的方向看了一眼,結果只看到他正低頭給林啾啾擦嘴角的餅屑,本沒往台上看。
趙雪的臉色僵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驕傲的神情,走到蘇清音面前,居高臨下地開口:“蘇專家,下一個就是啾啾了吧?準備得怎麼樣了?”
蘇清音還沒來得及回答,台上的主持人已經拿起了話筒:“下面這個節目有點特別,是特戰團團長顧寒州的女兒,林啾啾小朋友帶來的……呃……”
主持人看着手卡,卡殼了。因爲報名表上,林啾啾的節目那一欄,龍飛鳳舞地畫着一個……拳頭。
顧寒州和蘇清音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裏的不妙。他們本沒給啾啾報名!
“爸爸媽媽,到我了!”林啾啾卻一點不怯場,掙脫開蘇清音的手,邁着小短腿就朝台上跑去。
“啾啾!”蘇清音急忙想去拉,被顧寒州按住了。
“讓她去,我在下面看着。”顧寒州的聲音很沉,他相信自己的女兒。
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個搖搖晃晃走上舞台中央的小小身影上。林啾啾穿着蘇清音給她做的小花裙子,扎着兩個沖天揪,像個年畫娃娃,可愛得讓人心都化了。
“小朋友,你要表演什麼呀?”主持人蹲下來,溫柔地問。
林啾啾眨巴着大眼睛,在台上掃視了一圈,好像在尋找什麼。然後,她的小嘴一撇,似乎不太滿意。
在全場幾百人困惑的注視下,她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眼球掉一地的舉動。
她竟然噠噠噠地跑下了舞台,徑直跑向場邊上。那裏因爲前幾天修繕圍牆,還堆着一些沒用完的建築材料。
林啾啾跑到那堆材料前,彎下腰,兩只小手抱住其中一塊最完整、最厚實的紅磚,嘿咻一聲,就把它抱了起來!
那塊磚頭,少說也有七八斤重,比她的腦袋還大。可她抱在懷裏,就像抱個布娃娃一樣輕鬆。
全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看着那個抱着紅磚,又噠噠噠跑回台上的小身影。
趙雪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前排的軍區首長,那位被啾啾捏碎過假牙的老將軍,扶了扶自己的帽子,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傾。
顧寒州的太陽突突直跳,他已經站了起來,拳頭攥得死緊,隨時準備沖上去。
蘇清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用手捂住了嘴,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只見林啾啾把那塊紅磚小心翼翼地放在舞台中央一個用來當道具的小木凳上,還拍了拍上面的灰。
她後退兩步,扎穩馬步,學着看過的電影裏的樣子,小臉嚴肅,聲氣地大喝一聲:
“嘿!”
一只白嫩,帶着嬰兒肥的小手,對着那塊堅硬的紅磚,猛地劈了下去!
沒有想象中的“咔嚓”聲,只有一聲沉悶的“噗”響。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靜止了。
一秒,兩秒……
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那塊厚實的紅磚,從林啾啾手掌落下的地方,出現了一道清晰的裂紋。緊接着,裂紋迅速蔓延,最後“啪”的一聲,淨利落地分成了兩半,掉在了舞台上。
整個場,靜得能聽到風吹過旗幟的獵獵聲。
“哐當!”
是趙雪手裏的搪瓷水杯掉在水泥地上發出的刺耳聲響。她張着嘴,眼睛瞪得像銅鈴,臉上的表情,是全然的、無法理解的呆滯。
顧寒州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他一個箭步沖上舞台,沒有去看那塊碎成兩半的磚頭,而是抓起女兒的小手,翻來覆去地檢查。
“疼不疼?有沒有受傷?”他的聲音裏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林啾啾舉起自己完好無損、連個紅印子都沒有的小手,獻寶似的給他看:“爸爸,不疼!啾啾厲害嗎?”
顧寒州看着女兒那天真無邪的笑臉,再看看地上那兩塊磚,一口氣堵在口,上不去也下不來。他一把將女兒撈進懷裏,轉身就走,步子邁得又快又大。
蘇清音也趕緊跟了上去,一家三口在全場詭異的寂靜和注目禮中,迅速“逃離”了現場。
直到他們的背影快要消失,場上才像燒開的水一樣,徹底沸騰了!
“我的天!我看到了什麼?!”
“那孩子……是怪物嗎?”
“顧團長家的閨女,是吃鋼筋長大的吧?!”
前排,軍區首長緩緩站起身,撿起地上半塊磚頭,斷口平整光滑。他看了許久,然後把目光投向顧寒州離去的方向,那深邃的目光裏情緒復雜。
他對着身邊的警衛員沉聲吩咐:“去,把顧寒州給我叫到辦公室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