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下午時分駛離了平原,開始進入丘陵地帶。窗外不再是單調的田野,而是起伏的山巒和蜿蜒的河流。天空依舊陰沉,鉛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仿佛隨時會落下雨來。空氣變得更加溼冷,車廂裏有人開始搓手跺腳。
陳欣妍已經將原主的記憶碎片大致梳理了一遍,對自己現在的身份和處境有了更清晰的認知。此刻,她正將這些信息與穿越前從歷史資料和長輩口中了解到的七十年代背景相結合,試圖拼湊出更完整的畫面。
原主陳欣妍,生於1957年,今年剛滿十八歲。父親陳大山,祖籍就是她現在要去投奔的北方軍區所在省份,早年因戰亂遷徙到南方的清河村。陳大山參加過解放戰爭和西南剿匪,是立過功的老兵,但因傷復員,安置在了清河村。母親林秀雲是鄰村地主家的女兒,成分不好,但讀過書,因爲嫁給貧農出身的退伍軍人,算是“改造”了,得以在村小當民辦教師。
這樣的家庭成分,在運動初期是有些敏感的。好在陳大山軍人出身,正苗紅,爲人又正直,在村裏人緣不錯;林秀雲謹言慎行,教書認真,對誰都客客氣氣。夫婦倆小心翼翼地生活,倒也平安度過了那些年。直到他們意外去世,留下孤女陳欣妍。
成分問題隨着父母去世,某種程度上被暫時擱置了。但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本身就是弱勢。村裏人起初還有同情,時間久了,也就淡漠了。有些本家親戚,起初打着照顧的名義想占那三間土坯房和一點點自留地,被性格倔強的原主硬頂了回去,也就結了怨。
這些,是原主在鄉村生存艱難的大背景。
而趙鐵柱的出現,則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稻草。
記憶中對趙鐵柱的印象越發清晰:三十來歲,個子不高,但長得粗壯,一臉橫肉,眼神總是混濁而充滿邪氣。他是公社革委會主任趙有福的親侄子,趙有福沒有兒子,對這個侄子頗爲縱容。趙鐵柱仗着這層關系,在公社範圍內都是橫着走的角色。他糾集了幾個同樣遊手好閒的混混,偷雞摸狗,欺男霸女,公社下面的幾個大隊部都怵他三分,睜只眼閉只眼。
趙鐵柱盯上陳欣妍,除了她長得清秀可人之外,恐怕還有更深的原因。陳欣妍回憶起來,趙鐵柱第一次上門時,除了污言穢語,還曾意味深長地說過:“你爹當年可是風光過,聽說在部隊還管着不少好東西?就沒留下點啥?”
當時原主只當他是胡言亂語,但現在結合昨晚火車上的遭遇和部隊方面的緊張態度,陳欣妍不由得心中一凜。
難道原主父親陳大山,真的留下了什麼不一般的東西?或者說,他知道什麼秘密?而趙鐵柱,或者說他背後的趙有福,有所圖謀?
這個猜測讓陳欣妍背脊發涼。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原主從逃離家鄉開始,可能就一直處在某種監視或追蹤之下。昨晚火車上的劫持,或許並非完全沖着她這個“投親孤女”的身份,而是另有隱情。
還有那份娃娃親。
記憶中對周建國和周志剛父子的信息很少。父親陳大山很少提及這位老戰友,母親偶爾說起,也只是感嘆對方如今是“大部”了,言語間並無攀附之意,反而有些疏離。那份字據,是陳大山和周建國在一次酒後,懷着對彼此救命之恩的感激和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定下的,帶着那個年代特有的質樸和浪漫,也帶着一些不確定的隨意性。
原主在決定北上投親時,心裏其實是沒底的。她不知道周建國是否還記得這份婚約,不知道周志剛是否願意接納她,她只是把它當作逃離絕境的最後一稻草,一個或許能提供暫時庇護的理由。
現在看來,情況可能比她(原主)想象的還要復雜。部隊方面顯然知道周志剛的情況(已婚),卻依然允許甚至安排她前往,還派了老趙這樣的“保鏢”一路“陪同”,這裏面的深意,值得玩味。
陳欣妍靠在椅背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背包粗糙的帆布表面。她感覺自己仿佛闖入了一張早已編織好的網,網的每一個節點都連着秘密:原主父親神秘的過去,趙鐵柱叔侄的覬覦,火車上的敵特,周家模糊的態度,部隊謹慎的調查……
而她,一個穿越而來的靈魂,繼承了原主的身份和麻煩,該如何在這張網中尋找到自己的生路?
“前方到站,柳河站,停車十分鍾。”廣播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
車廂裏一陣輕微的動,有人起身收拾行李,有人張望着站台。老趙也睜開了眼睛,目光平靜地掃過車廂,最後落在陳欣妍身上,似乎在確認她的狀態。
火車緩緩停靠在一個更小的站台。站台上人很少,只有幾個穿着臃腫棉襖的鐵路工人,扛着工具在走動。冷風從打開的車門灌進來,帶着北方深秋刺骨的寒意。
陳欣妍裹緊了身上單薄的衣服,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望向站台遠處。那裏有個背着背簍的老農,正佝僂着身子,向車內張望,似乎在尋找什麼人。他的臉皺得像風的核桃,眼神渾濁。
一瞬間,陳欣妍恍惚覺得,這老農的眼神,和記憶裏趙鐵柱那種混濁而貪婪的眼神,有那麼一絲相似。
是錯覺嗎?還是……真的有人一路跟來了?
她猛地收回目光,心跳微微加速。不能自己嚇自己,但也不能掉以輕心。
老趙站起身,說了句:“我去打點熱水。”便拿着水壺走向車廂連接處的鍋爐房。他的動作自然,但陳欣妍注意到,他離開前,目光在那老農的方向停留了半秒。
車門關閉,火車再次啓動,將那冷清的小站和站台上模糊的人影拋在身後。
陳欣妍喝了一口已經涼透的水,冰冷的液體順着喉嚨滑下,讓她更加清醒。
無論前路有多少謎團和危險,她都必須走下去。現在不是退縮的時候。
她想起原主在決定離開那晚,在油燈下反復摩挲父親軍功章的樣子,想起母親曾教她背的詩句:“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她繼承了這具身體,也繼承了那份在絕境中不肯低頭的堅韌。
孤女的身份是劣勢,但也是保護色。娃娃親是未知數,但也是切入點。鄉村的危機似乎並未完全擺脫,但她也並非手無寸鐵。
她有原主留下的力氣和些許生存技能,有逐漸清晰的記憶作爲指引,有現代思維的謹慎和洞察力,還有那每月一滴、尚未知其效用的靈液。
更重要的是,她已經引起了部隊方面的注意,雖然是被監視,但也意味着進入了某種“保護”範圍。關鍵在於,如何利用好這個身份和局面,爲自己爭取到最大的生存空間和發展機會。
火車向着北方,向着那個即將決定她未來命運的地方,疾馳而去。
窗外的山巒逐漸被甩在身後,地勢重新變得平坦。天色愈發昏暗,夜晚即將來臨。
陳欣妍從背包裏拿出一個冰冷的玉米面餅子,慢慢地啃着。食物粗糙難咽,但她吃得格外認真,仿佛在積蓄力量。
她知道,抵達軍區,見到周志剛或者他的家人,才是真正考驗的開始。
在那之前,她需要養精蓄銳,也需要更加仔細地,將原主十八年人生中每一個可能隱藏着線索的記憶碎片,都反復審視,拼湊起來。
父親陳大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真的只是一個普通的退伍傷兵嗎?
母親林秀雲,一個成分不好的地主女兒,爲何會嫁給正苗紅的退伍軍人?僅僅是愛情嗎?
趙鐵柱,真的只是貪圖美色嗎?
還有周家……他們對這份婚約,到底持何種態度?
一個個問號,像窗外越來越濃的夜色,沉甸甸地壓下來。
但陳欣妍的眼睛,在昏暗的車廂燈光下,卻亮得驚人。
既然命運讓她來到了這裏,接手了這樣的人生,那麼,她就要活出自己的樣子。
從孤女到軍屬,從任人欺凌到掌握自己的命運,這條路注定不會平坦。
但,她已做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