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劉芸芸。
供銷社劉主任的獨生閨女,這十裏八鄉出了名的眼高於頂。
今兒她一身的確良紅碎花襯衫,下身黑長裙,腳踩小皮鞋,手腕上那塊梅花牌女士手表在頭底下反着光。
她手裏捏着個小方包,頭發剛燙的浪卷一顫一顫,跟周圍那些穿着灰撲撲粗布褂子的大嬸們本不是一個畫風。
劉芸芸本來挺高興。
她聽說陸野今早要在集市上幫着送肉,特意起了個大早,還往手腕上抹了點從海城捎回來的雪花膏,香噴噴的。
可剛才在人堆後面,她那一雙畫了眼線的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
她看見了啥?
她看見那個平裏連正眼都不瞧女人一下、對誰都愛搭不理的陸野,竟然像個護崽的老母雞似的,替那個賣豆腐的葉蘭擋了車!
擋車也就算了,那只手……
那只她做夢都想牽一下的大手,竟然就那麼堂而皇之地握着葉蘭的手!
握了半天都沒鬆開!
那一瞬間,劉芸芸只覺得心口像是被人塞了一團沾了醋的棉花,酸得她牙直癢癢,那股子妒火更是把她那張精心描畫的臉都給燒歪了。
憑什麼?
葉蘭是個什麼東西?
不過是個嫁了人的破鞋,家裏有個爛賭鬼丈夫,整天拋頭露面賣豆腐,渾身一股子窮酸氣。
她劉芸芸可是供銷社的一枝花,要模樣有模樣,要家世有家世,多少單位裏的體面小夥子排着隊想跟她處對象,她都看不上,偏偏就看上了陸野這個豬的。
她圖什麼?
不就圖他這股子渾不吝的野勁兒?
機關大院裏那些整天捧着搪瓷缸子、說話細聲細氣的小事,跟陸野一比,那就是沒長開的雛兒,看着就寡淡無味。
哪像陸野。
那一身腱子肉把工裝背心撐得幾乎要裂開,汗水順着古銅色的脖頸往下滾,匯進口那叢黑森森的毛發裏。
每一塊肌肉都鼓脹着,隨着他大口吞咽的動作起伏,蘊藏着一股子能把人骨頭捏碎的蠻力。
旁人聞着他身上的血腥氣都得繞道走,可鑽進劉芸芸鼻子裏,這股味兒比百貨大樓裏最貴的香水還要上頭。
還有那張臉。
平裏大家都怕他那把豬刀,沒人敢細瞅。
可劉芸芸早就在心裏把這張臉描摹了八百遍。
眉骨高聳,鼻梁挺拔,下頜線像是刀削斧鑿出來的一樣硬朗,哪怕此時嘴邊沾着點白糖霜,也擋不住那股子刻在骨相裏的俊俏。
這才叫爺們。
這才是能讓她劉芸芸心甘情願低頭的男人。
只要一想到能被這副硬邦邦的身板壓在炕上……劉芸芸只覺得臉上那層雪花膏都被體溫給燙化了。
可陸野呢?
對自己愛搭不理,對這有夫之婦倒是獻起了殷勤!
劉芸芸把手裏的人造革小包捏變了形。
她深吸一口氣,硬生生把臉上那股扭曲勁兒壓下去,換上一副自以爲嬌俏的笑臉。
不能發火。
男人都賤,吃軟不吃硬。
她得讓陸野看看,誰才是真正配得上他的女人。
“陸哥!”
一聲甜得發膩的叫喚,在嘈雜的集市上響了起來。
劉芸芸扭着腰肢,幾步擠開旁邊那個看熱鬧的閒漢,徑直走到了豆腐攤前。
這一聲,把周圍人的目光都給勾過來了。
大家夥兒誰不認識這位大小姐?
再看看坐在那兒吃豆腐腦的陸野,還有低頭活的葉蘭,這幫閒人的眼神立馬就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哦吼,這下有好戲看了。
陸野正喝得痛快,聽見這動靜,眉毛一擰,連頭都沒抬,只顧着把碗底那點甜湯吸溜淨。
他甚至連頭都沒抬,只顧着吸溜碗裏的最後一口甜湯。
劉芸芸也不惱,她早就習慣了陸野這副冷淡樣。
她走上前,並沒有離陸野太近,而是恰到好處地站在案板的另一側,正好把葉蘭和陸野隔開了一點視線。
“陸哥,好巧啊,剛聽人說你在出攤,沒想到真遇上了。”
劉芸芸說着,掏出一塊帶着蕾絲花邊的手絹,假模假樣地在陸野旁邊的空位上撣了撣,卻沒坐下,而是半倚着案板,姿態擺得足足的。
“你這一大早的就在這兒忙活,累壞了吧?”
她一邊說,一邊拿那雙塗了睫毛膏的大眼睛含情脈脈地盯着陸野,身子還有意無意地往陸野那邊傾了傾。
一股濃鬱的脂粉香味,混着雪花膏的甜味,瞬間就在這小小的豆腐攤前炸開了。
陸野剛喝完一口熱乎乎的豆腐腦,正回味着那股子純粹的豆香和糖甜,猛地被這就沖鼻子的香水味一熏,差點沒把隔夜飯給吐出來。
“咳咳……”
陸野被嗆得咳嗽了兩聲,把碗重重往桌上一擱,也沒看來人,冷冷地吐出幾個字:“巧個屁。”
劉芸芸臉上的笑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那副嬌滴滴的模樣。
“陸哥你真會開玩笑。”
她掩着嘴笑了笑,那眼神這才慢悠悠地轉到了正低頭忙活的葉蘭身上。
這一看,眼裏的刀子藏都藏不住。
葉蘭穿得破,藍碎花褂子洗得發白,可那張臉實在太扎眼。
白淨,細膩,在這髒亂差的菜市場裏都在發光。
尤其是那雙手,切豆腐的時候手腕發力,手背上的青色血管看得清清楚楚。
剛才陸野摸的就是這只手?
劉芸芸心裏那把火燒得更旺了。
她揚起下巴,用鼻孔對着葉蘭,帶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哎,那個賣豆腐的,給我也來一碗豆腐腦。”
葉蘭手裏的動作沒停,只是把頭埋得更低了:“好,是要甜的還是鹹的?”
在這個筒子樓這一片,誰不知道供銷社主任家的千金不好惹?
葉蘭只想趕緊伺候完這尊大佛,讓人趕緊走,別在這兒給陸野添麻煩。
“喲,這還要問啊?”
劉芸芸撇了撇嘴,一臉嫌棄地拿手絹扇了扇面前並不存在的灰塵,“當然是甜的。不過我可告訴你啊,我這人嘴刁,碗得給我燙淨了,要是有一點異味,我可不給錢。還有,別給我放那些亂七八糟的白糖,齁嗓子,給我淋點蜂蜜,要是沒有,那我也沒法吃。”
周圍人都聽出來了。
這是成心找茬。
這年頭,誰家擺攤賣豆腐腦還備着蜂蜜?
那是金貴東西,一般人家過年都舍不得吃一口。
周圍的人都聽出來了,這是正宮娘娘(自封的)來找這小寡婦(雖然沒死丈夫)的晦氣了。
葉蘭握着刀的手緊了緊,指尖泛白。
她知道劉芸芸是故意刁難,可她惹不起。
“沒有蜂蜜。”葉蘭咬着嘴唇,“只有白糖。”
“連蜂蜜都沒有?這做的什麼生意啊。”
劉芸芸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轉頭看向陸野,聲音立馬變得嗲得能掐出水來。
“陸哥,你看這攤子多寒酸,衛生也不達標,那一桶豆渣也不知道是不是隔夜的。你還是別吃了,萬一吃壞了肚子,那多不劃算。走,我請你去國營飯店吃肉包子去,那兒剛出籠的,皮薄餡大,比這湯湯水水強多了。”
說着,她竟然大着膽子,伸出手要去拉陸野的胳膊。
那只塗着粉紅指甲油的手,眼看着就要碰到陸野那滿是黑毛的手臂。
“啪!”
陸野甚至都沒看她,手腕一翻,極爲粗暴地就把劉芸芸伸過來的手給擋開了。
那力道沒收住,打在劉芸芸嬌嫩的手背上,發出一聲脆響。
劉芸芸被打得往後退了兩步,高跟鞋一歪,差點沒崴了腳。
她捂着手背,疼得眼淚花都在眼眶裏打轉,一臉不可置信地看着陸野。
“陸哥,你……”
“聽不懂人話?”
陸野終於抬起頭,那雙滿是紅血絲的眼睛裏全是戾氣,像是要吃人,“老子讓你滾,耳朵裏塞驢毛了?”
他這一嗓子,把周圍原本還在竊竊私語的人群瞬間給吼沒了聲。
劉芸芸被嚇得臉色煞白,她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被人這麼指着鼻子罵。
而且還是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當着那個窮酸賣豆腐的女人的面!
“你……你爲了她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