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
她怔怔地望着陸矜,眼底的驚訝幾乎要溢出來。
陸矜看着她這副驚惶失措、像只被踩住尾巴的小獸般的模樣,唇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
“府裏那些彎彎繞繞,勾心鬥角,我雖素來懶得理會,卻也不是眼盲心瞎,什麼都看不見。”
他說着,抬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
男人的指尖帶着剛從外面進來的餘溫,卻又比屋內的暖意更顯灼熱。
他的語氣放得更柔:“往後,不必再委屈自己。誰若敢欺辱你,盡管告訴我。”
沈清嫵望着他深邃的眼眸,心頭竟莫名一顫。
她垂下眼,掩去眼底的復雜情緒,聲音輕輕的:“世子爺……”
“我不喜歡蠢笨的女人,更不喜歡只會哭哭啼啼的菟絲花。你有分寸,有手段,很好。”
陸矜看着她溫順的模樣,心頭的煩躁竟漸漸散去。
他俯身,在她額角印下一個輕淺的吻。
溫熱的觸感落在額間沈清嫵的身子霎時僵住。
陸矜似是察覺到她的僵硬,眸色沉了沉:“還在疼?”
沈清嫵猛地回神,迅速斂去眼底的錯愕,搖了搖頭:“不疼了,勞世子爺掛心。”
陸矜沒說話,只是俯身替她理了理耳邊的碎發。
指尖不經意擦過她的耳廓,帶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他的動作算不上親昵,可落在旁人眼裏,已是逾矩的縱容。
偏袒。
這個念頭毫無預兆地撞進沈清嫵的腦海,她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帶着自嘲的笑。
上輩子,陸矜滿心滿眼都是孟柔,賞她珍寶,陪她遊湖。
孟柔的院子,永遠是整個世子府裏最熱鬧的地方。
沈明珠咽不下這口氣,又不敢對盛寵在身的孟柔動手,便將所有怨毒都撒在了她這個卑微的媵妾身上。
她被關在柴房裏,夜夜聽着沈明珠的咒罵。
沈明珠命人不給她飯吃,不給她水喝。
讓她在在數九天裏跪在冰冷的雪地裏,凍得四肢僵硬,幾乎失去知覺。
鞭子一下下抽在身上,烙鐵燙過皮肉的焦糊味彌漫在鼻尖,她疼得死去活來。
那時陸矜在哪裏?
他在孟柔的院子裏,聽着曲兒,喝着酒。
他不知道偏僻的柴房裏,有一個叫沈清嫵的女子,正被他的正妃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更不知道,那個女子臨死前,還在念着他年少時的那一句溫言。
沈明珠折磨她,從來不是因爲她做錯了什麼,只是因爲她身份低微,只是因爲她是沈明珠發泄怒火的工具。
而他陸矜,自始至終,都是那個高高在上、冷眼旁觀的局外人。
可這輩子,一切都顛倒了。
他竟會爲了她,當衆斥責沈明珠,甚至奪了沈明珠掌管中饋的權力。
竟會爲了她,冷落曾經捧在心尖上的孟柔,對孟柔的病痛漠不關心。
多麼可笑,多麼諷刺。
沈清嫵緩緩收回手,指尖冰涼。
她太清楚了,陸矜的偏袒,從來不是因爲她是沈清嫵。
他寵她,護她,不過是因爲她夠新鮮,夠勾人,能挑起他的征服欲,能尋到一絲掌控的。
這份突如其來的恩寵,像一場精心編織的夢,華美而虛幻。
可沈清嫵知道,夢總有醒的一天。
等他新鮮感過了,等她不再特別了,這份恩寵,便會像水般褪去。
屆時,她或許會落得比上輩子更淒慘的下場。
她垂下眼簾,遮住眼底翻涌的嘲諷與恨意。
也好。
他願意給,她便接着。
至於陸矜的真心?她早已不稀罕了。
沈清嫵抬起眼,重新對上陸矜的目光,眼底已恢復了往的溫順與恭謹。
她輕輕頷首,聲音溫軟:“妾身……記下了,多謝世子爺厚愛。”
三後,雪霽初晴。
按規矩,新婚第三該是回門的子。
世子府的儀仗早已在門外備好,紅綢裝點的馬車一字排開,侍衛丫鬟前呼後擁,氣派十足。
沈明珠端坐在轎子裏,臉色卻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這三,陸矜沒踏進靖安院半步,宿在沈清嫵的汀蘭院中。
府裏的流言蜚語早已傳得沸沸揚揚。
說她這個正妃失了寵,連個媵妾都不如。
說沈清嫵手段高明,剛進府就牢牢抓住了世子的心。
這些話像針一樣扎在她心上,偏又發作不得。她只能將所有怨毒都壓在心底,化作對沈清嫵的恨意。
沈清嫵則乘了一頂小轎,跟在儀仗末尾。
轎內陳設簡單,只有一方軟墊和一個小巧的暖爐。
她神色安然,靠在轎壁上閉目養神。
身上的月白色襦裙既不失禮數又不張揚,襯得她眉眼愈發清麗脫俗。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沈府而去,沿途引得不少百姓駐足觀望。
沈府門前早已張燈結彩,鑼鼓喧天。
沈老爺一身錦袍,頂好的料子卻硬生生被他穿出了幾分油膩。
他原是個市井商販,靠着倒騰絲綢瓷器發了橫財。
一朝暴富,便恨不得將金山銀山都穿在身上、擺在面上。
爲了攀附世子府這棵大樹,他砸下重金給沈明珠置辦嫁妝,又把沈清嫵當作添頭送進世子府做媵妾。
只盼着借這門親事,洗去一身銅臭,擠入上流世家。
他對沈清嫵這個庶女,從來只有利用。
若不是她有幾分姿色能討好世子,怕是早就被他隨便許給哪個商戶做填房了。
沈夫人李氏,也就是沈明珠的生母,站在沈從安身側。她一身珠光寶氣,滿頭珠翠晃得人眼暈。
她原是沈從安的糟糠妻,跟着丈夫從泥地裏爬上來。
吃過苦,也見過最底層的不堪,一朝得志,便比誰都要虛榮,也比誰都要狠毒。
她恨透了沈清嫵的生母——那個被沈從安強搶入府的洗衣婢。
那洗衣婢生得眉清目秀,性子又溫順。
沈從安瞧上了這婢子的姿色,可那婢子性子怯懦,只敢躲着他,從未敢有半分回應。
沈從安哪裏肯罷休?
一夜裏,他故意在外頭喝得酩酊大醉。
借着酒勁,他跌跌撞撞地闖進了婢子住的柴房。
婢子又驚又怕,拼命掙扎哭喊。
可她一個弱女子,哪裏敵得過身強力壯的沈從安?
柴房外的仆婦聽見動靜,卻礙於沈從安是家主,沒人敢上前阻攔,任由裏面的哭喊漸漸微弱。
第二天明,沈從安酒醒,便對外謊稱是自己酒醉後失了分寸。
而婢子也對他有情意,半推半就才有了私情。
李氏得知這消息後,差點氣瘋了。
她沖到柴房,指着那婢子的鼻子破口大罵,抬手就給了她幾個響亮的耳光,打得婢子嘴角流血。
可她再怎麼鬧,也攔不住沈從安要將人留在府裏的心思。
後來那婢子懷了孕,李氏的恨意便更深了,竟硬生生害得她難產而亡。
而沈清嫵的出生,更是時時刻刻提醒着李氏當年的屈辱,她便將所有怨氣都撒在了這個無辜的孩子身上。
如今女兒成了世子妃,她更是覺得揚眉吐氣,只當沈清嫵還是當年那個賤丫頭。
回門宴擺在沈府的正廳裏,賓客滿座。
沈明珠強撐着笑意應酬,卻時不時看向陸矜。
見他目光總若有若無地落在沈清嫵身上,沈明珠氣得指尖攥得發白。
沈清嫵則安靜地坐在角落,慢條斯理地剝着橘子。
她抬眼掃過席間,上輩子的回門宴,她也是這樣坐在角落。
沈明珠當着衆人的面,故意讓她去給賓客斟酒。又打翻酒杯,着她跪在地上認錯。
沈從安見狀,非但沒有維護她,反而轉頭就給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
那時的她,跪在地上,聽着周遭的嘲諷與呵斥,心裏只剩下無盡的絕望。
她不明白,同樣是沈家的女兒,爲什麼沈明珠可以高高在上,而她卻要承受這樣的屈辱。
想到這裏,沈清嫵抬起頭,看着沈明珠強顏歡笑的模樣,唇角緩緩勾起一抹笑。
好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