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白紙黑字,蓋着鮮紅大印的文書,像一堵冰冷的牆,驟然橫亙在李秀蘭和陳建國面前。
“兩位同志,這是找誰呢?”
陳才臉上那若有若無的笑意,比直接的咒罵更讓人心頭發寒。
李秀蘭那股沖到頭頂的火氣,被這句話噎得不上不下,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
她愣了足足有三秒鍾。
下一刻,她見硬的不行,當即兩腿一軟,一屁股就坐在了髒兮兮的地上。
“哎喲!我的天老爺啊!沒法活了啊!”
李秀蘭使出了她橫行了幾十年的看家本領——撒潑打滾。
她一邊用手掌使勁拍打着自己的大腿,發出“啪啪”的悶響,一邊扯開嗓子嚎啕大哭。
“我這辛辛苦苦養大的兒子,就是個白眼狼啊!”
“他騙了我們家的工作名額,現在還要把我們當仇人啊!”
“狼心狗肺的東西!不孝不義啊!這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她的哭嚎聲尖利刺耳,穿透了薄薄的牆壁,迅速在整個大雜院裏傳開。
很快,對門的王大媽探出了頭,東院的李嬸也端着飯碗走了出來。
一扇扇窗戶後面,一個個腦袋探頭探腦,議論紛紛。
“哎喲,這陳家大兒子看着挺老實的,怎麼能出賣工作這種事?”一個剛搬來不久的年輕人小聲問。
“噓!你不知道,”一個消息靈通的大媽壓低了嗓門,“李秀蘭這人平時就偏心小兒子,現在哭天搶地的,誰知道是不是裝的。”
“我早上還聽說了,他們不是去公社斷絕關系了麼?這又鬧的是哪一出?”
“管他呢,爲了錢,連爹媽都不要了,這年輕人真狠心。”
“不過話說回來,這事兒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當初籤了字,現在後悔也晚了吧。”
各種各樣的議論聲匯聚在一起,嗡嗡作響。
陳才站在屋子中央,對這一切充耳不聞。
很好,人越多越好。
這件事必須當着所有人的面,做個徹徹底底的了斷。
他要親手毀掉這對父母未來任何可能糾纏他的道德基礎。
他要讓他們知道,輿論這把刀,不是只有他們會用。
他靜靜地等着,任由李秀蘭在地上翻滾哭嚎,任由周圍的鄰居越聚越多,幾乎堵住了整個院子。
等周圍的人聚得差不多了,等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吊到了最高點,陳才才終於有了動作。
他沒有去扶在地上打滾的李秀蘭,更沒有跟她對罵。
他只是緩緩舉起了手裏那份斷親文書,用洪亮而清晰足以讓院子裏每個人都聽清的音量,一字一句地念了起來。
“茲有陳建國、李秀蘭之子陳才,自願將其鋼鐵廠招工名額轉予其弟陳建軍繼承。”
“作爲交換條件,經雙方協商同意,自今起,陳才與陳建國、李秀蘭正式斷絕養父母與養子女關系。”
念到這裏,他特意停頓了一下,讓所有人都消化一下這個信息。
然後,他的聲音拔高了幾分。
“從此以後,婚喪嫁娶,生老病死,各不相,再無瓜葛!”
最後那“再無瓜葛”四個字,他咬得特別重,每個字都像一顆釘子,狠狠地釘進了在場每個人的心裏。
地上撒潑的李秀蘭哭聲一滯。
院子裏嗡嗡的議論聲也瞬間消失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陳才,又看看地上的李秀蘭和一旁臉色鐵青的陳建國。
念完文書,陳才沒有停下。
他將文書收好,環視四周,臉上那份冰冷的平靜忽然碎裂,換上了一種帶着巨大委屈和隱忍的表情。
他緩緩開口,講述着另一個版本的故事。
“各位叔叔阿姨,大爺大媽,你們很多人都是看着我長大的。”
“從小到大,我家裏有什麼好吃的,他們第一個肯定是先給我弟弟陳建軍。”
“我弟弟穿的是新衣服,我穿的永遠是他剩下的。”
“家裏的重活累活都是我,可當初我考上了高中,他們卻差點不讓我去念,說念書沒用,不如早點去打工掙錢給我弟弟娶媳婦。”
他的敘述很平靜,沒有控訴,沒有指責,只是在陳述一件件早已被鄰裏看在眼裏,卻又習以爲常的事實。
這些話,讓一些上了年紀的老鄰居,都默默地點了點頭。
陳家偏心小的,這不是什麼秘密,大家又不是瞎子。
最後,陳才的話鋒猛然一轉,一直壓抑的情緒在這一刻轟然爆發,聲音裏帶上了一絲壓抑不住的悲憤。
“現在,我馬上就要響應國家號召去下鄉了!這個工作名額,是我爸媽親口答應,用我下半輩子的自由和前途換給我弟弟的!是我給他們的補償!”
“他們也高高興興地收了,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他指着自己的口,向前邁了一步,直視着院子裏所有的人。
“可是現在!就因爲他們自己的兒子身體不行,過不了體檢!他們就反悔了!就跑來我這裏,污蔑我賣了工作!毀我的名聲!”
“大家給評評理!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嗎?”
“我明天就要走了!他們就這麼容不下我?非要把我死才甘心嗎?!”
這一番話,情理兼備,字字泣血,句句誅心!
一個爲了弟弟前途,自願放棄鐵飯碗,主動下鄉支援建設,卻在臨走前還要被親生父母到絕路上的悲情長子形象,瞬間活了過來!
圍觀鄰居們的表情,在短短幾分鍾內,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那些原本看熱鬧的,同情李秀蘭的,指責陳才的,此刻全都換上了一副恍然大悟又夾雜着憤怒的表情。
所有人的矛頭,齊刷刷地調轉,指向了還坐在地上發愣的李秀蘭和一旁手足無措的陳建國。
“作孽啊!有你們這麼當爹媽的嗎?”
“就是啊!大兒子都要去下鄉了,你們還這麼他!”
“李秀蘭,你這心也太偏了!偏到胳肢窩裏去了吧!”
“自己小兒子沒福氣,怪得了誰?還跑來找大兒子的麻煩,真不是東西!”
指責聲,鄙夷聲,鋪天蓋地而來。
李秀蘭徹底傻眼了,她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昨天還跟她有說有笑的鄰居,此刻卻用唾沫星子要把她淹死。
陳才站在風暴的中心,臉上那悲憤的表情已經悄然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
他緩緩轉過身,背對着院子裏那場由他親手點燃的鬧劇,走回了自己的小屋。
“砰”的一聲。
破舊的木門被他輕輕關上,隔絕了門外所有的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