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肆虐了整整一夜,雷鳴電閃,仿佛天公震怒,要將這沉溺於虛假繁華的人間帝都徹底驚醒。長生殿內,林薇薇一夜未眠,手心裏緊攥着那片深褐色的碎帛和那幾根幽藍的絨羽,每一次雷聲炸響,都仿佛敲在她的心坎上。
她幾乎可以肯定,昨夜宮中的追逐與搏鬥,必然與這碎帛的主人有關。他受傷了嗎?是否成功逃脫?那片碎帛,是意外遺落,還是又一次無聲的報信?無數個問題在她腦中盤旋,卻找不到任何答案。念奴今日的神情比往日更加沉寂,仿佛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窺不見絲毫波瀾。
暴風雨在黎明時分漸漸停歇,留下一個被徹底洗滌過的、溼漉漉的宮城。陽光掙扎着穿透稀薄的雲層,在積水中投下破碎的光斑,空氣清新卻帶着一絲涼意,恍若劫後餘生。
然而,這份短暫的寧靜並未持續多久。
午時剛過,日頭正烈,蒸騰着昨夜殘留的水汽。林薇薇正強迫自己用些點心,就聽見殿外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異常急促、慌亂的腳步聲,伴隨着甲胄劇烈碰撞的鏗鏘之聲,由遠及近,直奔興慶宮主殿方向而去!
那腳步聲裏的驚慌與緊迫,與平日宮廷侍衛訓練有素的步伐截然不同!
林薇薇的心猛地懸到了嗓子眼,手中的銀箸“啪”地一聲掉落在碟子上。
出大事了!
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殿門邊,側耳傾聽。
更多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匯聚向興慶宮,隱約還能聽到官員壓抑的、驚惶的低語聲,如同被搗毀巢穴的蜂群,發出不祥的嗡嗡聲。一種無形卻巨大的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透過宮牆,彌漫開來。
長生殿內的宮女宦官們也察覺到了異樣,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不安。
“念奴!”林薇薇聲音微顫。
念奴立刻上前,垂首待命。
“外面……發生了何事?”林薇薇盯着她,試圖從她臉上看出些什麼。
念奴的頭垂得更低:“奴婢不知。但方才瞧見好幾隊金吾衛的將軍們全都朝着大同殿方向疾奔而去,神色……甚是驚惶。”
大同殿!那是陛下日常接見近臣、處理緊急政務的地方!
林薇薇的手指緊緊攥住了門框,指甲幾乎要掐進木頭裏。她不再詢問,只是屏住呼吸,感受着那從宮殿心髒部位傳來的、越來越濃重的恐慌氛圍。
時間仿佛變得格外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
終於,大約半個時辰後,一陣沉重而踉蹌的腳步聲停在了長生殿外。
“娘娘……”一個面白如紙、渾身仿佛被抽幹了力氣的內侍,連滾帶爬地撲進殿內,聲音尖利而扭曲,充滿了無法置信的恐懼:“娘娘!禍事了!天大的禍事啊!”
殿內所有宮人瞬間跪倒一片,瑟瑟發抖。
林薇薇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她穩住幾乎要軟倒的身體,厲聲道:“慌什麼!好好回話!究竟何事?!”
那內侍涕淚交流,幾乎是嚎哭出聲:“範陽……範陽八百裏加急軍報!平盧、範陽、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反了!已於本月甲日,在範陽起兵!打着……打着‘清君側,誅楊國忠’的旗號,率胡漢兵馬二十萬……不,號稱二十萬!南下……南下直撲洛陽、長安而來啊!”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當這驚天噩耗真的以如此粗暴直接的方式砸在面前時,林薇薇依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耳邊嗡嗡作響,幾乎站立不穩。
反了!到底還是反了!
“清君側,誅楊國忠”!這面旗幟,最終還是會將她,將整個楊氏家族,都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歷史的車輪,帶着碾碎一切的冷酷巨響,如期而至。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那報信內侍壓抑不住的啜泣聲。
所有宮人都面無人色,抖如篩糠。大難臨頭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每一個人。
林薇薇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從巨大的沖擊中回過神來。她看到念奴飛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她,那眼神中除了驚懼,似乎還有一絲極快的、難以捕捉的……催促?
是了!現在不是癱軟的時候!
“陛下……陛下如今何在?”她的聲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冷靜,帶着一絲沙啞。
“陛下、陛下正在大同殿召集群臣……可、可聽聞朝堂之上已然大亂……楊相國力主征兵平叛,可、可……”內侍語無倫次,顯然已被嚇破了膽。
後面的話不必再說,林薇薇也能猜到。承平日久,府兵制敗壞,倉促之間,如何能抵擋安祿山麾下那些如狼似虎的邊軍精兵?
“本宮知道了。”林薇薇打斷他,揮了揮手,聲音疲憊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你下去吧。今日之事,不得在宮中妄加議論,違者重處!”
“是、是!”內侍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
林薇薇站在原地,目光緩緩掃過殿內跪了一地、驚恐萬狀的宮人。
“都起來吧。”她淡淡道,“天,還沒塌下來。”
她轉身,一步步走回內殿,背影在空曠的宮殿裏顯得異常單薄,卻又透着一股被逼到絕境後生出的孤勇。
走到窗邊,她推開窗戶。
雨後清新的空氣涌入,卻再也驅不散那彌漫在宮廷每一個角落的血腥與恐慌氣息。
遠方,似乎隱約傳來了鍾聲——不是平日報時的鍾聲,而是沉重、緩慢、一聲接着一聲,如同喪鍾,敲響在長安城的上空。
亂世,開始了。
她低頭,攤開手掌,那片深褐色的碎帛和幽藍的絨羽靜靜地躺在掌心。
在這場席卷一切的巨大風暴中,那個隱匿於暗處的人,此刻又在何方?
他是否……早已預見到了這一刻?
她的指尖輕輕拂過那堅韌的布料,仿佛能從中汲取一絲冰冷的力量。
活下去。無論如何,必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