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夜蹲在綢緞莊後巷的老槐樹下,眼皮子隨着日頭升高一點點發沉。他揣着半塊幹硬的雜面餅,卻沒心思啃——從辰時等到巳時,腿都麻了,那穿灰布衫的騙子才終於晃進了他的視線。
這人走路的姿態有點意思,肩膀微微晃着,像只找食的野狗,看似漫不經心,眼角的餘光卻把綢緞莊的門面掃了個遍。李夜盯着他腰間那個鼓囊囊的錢袋,心裏清楚,裏面裝着的不是銅錢,就是那錠能晃花人眼的假銀。
“吱呀”一聲,綢緞莊的朱漆大門被推開,夥計劉三探出頭來,見是個生面孔,臉立刻拉了下來:“幹什麼的?買綢緞還是打醬油?”
騙子臉上堆起笑,那笑容來得快,像抹了油的紙,光溜溜的不真實:“這位小哥,我是從洛陽來的客商,想給內人扯幾匹好料子,聽說張老板這兒的蜀錦是長安頭一份?”
劉三上下打量他幾眼,見他雖穿得普通,說話卻帶着幾分體面,語氣緩和了些:“算你有眼光!進來吧,張老板在裏頭算賬呢。”
李夜往牆角縮了縮,透過半開的門縫往裏瞧。
綢緞莊裏比外面亮堂,幾扇天窗把陽光篩進來,落在貨架上的綢緞上,紅的更豔,綠的更翠。張萬貫正趴在賬房的梨木案上,手裏捏着支狼毫,對着賬本念念有詞,算盤珠子被他撥得“噼裏啪啦”響,像在跟誰吵架。
“張老板,有客!”劉三喊了一聲。
張萬貫抬起頭,額頭上堆着三道深深的褶子,看見騙子,那雙小眼睛裏先飛出幾分警惕,隨即又被客套的笑蓋住:“客官裏邊請,想看點什麼?”
騙子拱手作揖,動作做得滴水不漏:“在下姓趙,從洛陽來。聽聞長安的蜀錦天下聞名,特來給內人挑幾匹,回去做件新衣裳。”
“還是趙老板疼媳婦!”張萬貫嘿嘿笑起來,皺紋裏都透着精明,“要我說,這蜀錦就得配咱們長安的巧娘,針腳一繡,比洛陽的花魁還俏!”他一邊說,一邊往貨架走去,手指在一匹水紅色的蜀錦上敲了敲,“就這匹,益州新到的,你摸摸這手感——”
李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是這匹!“預演日”裏,騙子騙走的三匹蜀錦裏,就有這匹水紅的。
趙老板果然伸手摸了摸,指尖在緞面上輕輕滑過,眼睛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亮:“果然名不虛傳。張老板,這樣的蜀錦,怎麼賣?”
“一口價,五兩銀子一匹!”張萬貫伸出五個手指頭,語氣斬釘截鐵,“不還價,這價在東市能翻一倍。”
趙老板咂了咂嘴,像是有些肉疼:“張老板這價,比洛陽貴了三成啊。”
“那能一樣嗎?”張萬貫梗着脖子,“洛陽的蜀錦要走水路,顛簸半個月,顏色都褪了三分;我這是漕運直送,昨天剛從益州卸船,針腳裏還帶着蜀地的潮氣呢!”
兩人討價還價了幾句,趙老板像是終於鬆了口:“行,就依張老板的價。我要三匹,正好給內人做件長衫,再給小女做兩條裙子。”
“爽快!”張萬貫眉開眼笑,喊劉三,“把那匹水紅的、豆綠的、還有月白的,各卷一匹!”
劉三應着,手腳麻利地去卷綢緞。李夜盯着趙老板的手,看見他慢悠悠地解開腰間的錢袋,從裏面掏出個油紙包,“啪”地拍在案上。
油紙裂開,露出裏面的銀錠。
在天窗漏下的光裏,那銀錠閃着亮晃晃的光,元寶形的輪廓周正,底面還刻着模糊的“官鑄”二字,邊緣被摩挲得光滑,看着跟真紋銀沒兩樣。
李夜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見過真銀錠,是幫波斯商人幹活時,那大胡子從錢箱裏摸出來的,沉甸甸的,泛着溫潤的白光,不像這錠,亮得有些刺眼,像塊被擦亮的錫塊。
張萬貫的眼睛一下子就黏在了銀錠上。他咽了口唾沫,伸手就要去拿,指尖快碰到銀錠時,又猛地縮了回來,想起什麼似的,幹咳了兩聲:“趙老板這銀子……看着倒是周正。”
趙老板像是沒察覺他的試探,笑着說:“這是我在洛陽府衙換的官銀,假不了。張老板要是不放心,盡管驗。”
張萬貫的小眼睛轉了轉,拿起銀錠掂了掂,又用指腹蹭了蹭底面的刻字,眉頭皺了皺——李夜知道,他在等趙老板催他用指甲掐,只要對方一催,他保準起疑心。
可趙老板偏不催,只是慢悠悠地喝着劉三遞來的茶,眼皮都沒抬:“張老板盡管驗仔細了,買賣不成仁義在,別回頭說我老趙用假貨糊弄人。”
這話堵得張萬貫沒了台階。他要是再較真,倒顯得自己小家子氣了。張萬貫咬了咬牙,把銀錠往案上一放,從賬房抽屜裏摸出把小銀刀,在銀錠邊緣輕輕刮了一下。
一道白痕露了出來,看着像銀子的本色。
李夜的心沉了沉。這騙子果然有手段,怕是在錫塊外面裹了層真銀皮。
“怎麼樣,張老板?”趙老板笑問,語氣裏帶着點篤定。
張萬貫還在盯着那道白痕,手指在銀錠上捻了捻,刮下來的銀末細得像粉。他猶豫了片刻,又把銀錠湊到鼻尖聞了聞——真銀帶着點金屬的腥氣,這假銀卻隱隱透着股錫味,只是被什麼香料蓋過了,不仔細聞根本察覺不到。
“嗯……”張萬貫拖長了調子,像是拿不定主意,“看着是沒什麼問題,就是……”
“就是什麼?”趙老板追問,眼睛裏閃過一絲銳利。
“沒什麼!”張萬貫把銀錠往錢匣裏一扔,發出“哐當”一聲脆響——這聲音比真銀錠要尖,像石子敲在鐵皮上。“劉三,把綢緞包好,給趙老板送出去!”
李夜在門外急得直攥拳。就差一點!張老板明明已經起了疑心,怎麼就鬆口了?
他看見趙老板臉上的笑徹底綻開了,像朵突然炸開的煙花:“張老板果然是爽快人,下次來長安,還來你家買綢緞!”
“好說好說!”張萬貫拱拱手,眼睛卻還瞟着錢匣裏的銀錠,那點猶豫像根小刺,扎在他眉頭上。
劉三把三匹綢緞捆成個包袱,趙老板拎着往外走,經過門口時,似乎往巷口瞥了一眼,目光像針似的,掃過李夜藏身的牆角。
李夜趕緊把頭縮回來,後背抵着冰冷的牆壁,手心全是汗。
等趙老板的腳步聲走遠了,李夜才敢探出頭。他看見張萬貫正趴在錢匣邊,用小銀刀反復刮着那錠假銀,眉頭皺得像團擰在一起的麻繩。
“老板,這銀子不對勁?”劉三湊過去,小聲問。
張萬貫沒說話,又用指甲在銀錠上狠狠掐了一下。這次他用了力氣,指甲陷進去半分,卻沒留下太深的印子——真銀軟,一掐一個深痕,這假銀卻硬得像塊石頭。
“操!”張萬貫猛地把銀錠往案上一摔,臉色瞬間漲成了豬肝色,“這他媽是假的!那狗東西騙了我三匹蜀錦!”
“假的?”劉三嚇得臉都白了,“那趕緊追啊!趙老板剛走沒多久!”
“追個屁!”張萬貫一腳踹在板凳上,凳子“哐當”翻倒,“那狗東西早就沒影了!肯定是慣犯,說不定現在已經出了西市坊門!”
他急得在屋裏轉圈,嘴裏罵罵咧咧:“我就說不對勁!剛才刮下來的銀末看着就假,還有那響聲,脆得像錫……都怪我貪省事,沒多驗幾遍!”
李夜站在門外,心裏五味雜陳。“預演日”裏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張老板明明有機會識破的,卻被那點面子和僥幸心絆住了腳。
他想起陳阿婆的話:“人活着,就像在水裏遊,有時候順流,有時候逆流……重要的不是知道水流往哪去,是自己得有力氣遊。”
張老板大概是沒攢夠那股子“力氣”。
綢緞莊裏傳來張萬貫的咆哮:“去!把坊正找來!就說我被假銀錠騙了!讓他派人搜!挖地三尺也得把那狗東西找出來!”
劉三應着跑出去,差點撞到門口的李夜。他瞪了李夜一眼,沒好氣地罵:“看什麼看?滾遠點!”
李夜沒動,只是看着綢緞莊裏那個團團轉的身影。陽光透過天窗照在張萬貫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被踩住尾巴的狗。
他知道,這場騙局不會就這麼算了。“預演日”裏,張萬貫報了官,坊正來了,卻也只登記了案情,說會查,最後不了了之。三匹蜀錦的損失,足夠讓綢緞莊心疼好一陣子。
李夜慢慢轉過身,往殘巷的方向走。西市的喧囂依舊,胡商的叫賣聲、酒肆的劃拳聲、孩童的嬉鬧聲,可他聽着,卻覺得比剛才安靜了些。
他摸了摸懷裏的碎銀,那點暖意透過粗布衫傳過來,很踏實。
或許,他該做點什麼。不只是在“預演日”裏看着,也不只是在“真實日”裏躲着。
比如,告訴張老板,那騙子往哪個方向跑了。
李夜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綢緞莊的門。張萬貫還在裏面罵罵咧咧,聲音透過門板傳出來,帶着點絕望的尖利。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往坊正衙門的方向走去。腳步不快,卻很穩,像踩在水裏的人,終於找到了可以落腳的石頭。
假銀錠還在錢匣裏閃爍,可人心的迷惑,或許能被點醒。
他想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