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無邊無際的痛楚,像是冰冷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涌來,要將她徹底淹沒。
雲清言感覺自己仿佛墜入了一個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盡頭的深淵。身體不再屬於自己,變成了一個被無數毒蟲啃噬的戰場。她能清晰地“看”到,那條詭異的黑線,正在她的經脈中肆虐,每一次搏動,都帶來一陣深入骨髓的痙攣。
她想掙扎,想呼喊,卻發現自己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她的意識,被禁錮在這具逐漸走向死亡的軀殼裏,像一個被困在透明囚籠中的囚徒,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生命一點一點地流逝。
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
她的大腦,以一種異乎尋常的冷靜,思考着這個問題。
作爲一名外科醫生,她曾無數次地與死神賽跑,將病人從死亡線上拉回來。她見過太多生命的終結,卻從未想過,當死亡降臨到自己身上時,會是這樣一種清醒而無助的酷刑。
意識在劇痛的沖擊下,開始變得模糊、混亂。
無數的記憶碎片,如同破碎的鏡子,在她眼前紛至沓來。
有21世紀手術室裏明亮的無影燈,有監護儀平穩的“滴滴”聲,有同事們專注而嚴謹的臉龐……那是她曾經熟悉的世界,一個充滿了秩序、理性和科學的世界。
緊接着,畫面一轉。
是原主雲清言的記憶。那個膽小、怯懦、將一顆真心錯付的少女。她在大雪中長跪不起的絕望,她在冷宮中以淚洗面的孤寂,她對那個冷漠男人的、卑微到塵埃裏的愛戀……那些不屬於她的情感,此刻卻像是感同身受一般,在她心中翻涌,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酸楚。
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記憶,在她的意識深處交織、碰撞,讓她幾乎要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
我是誰?
我是雲清言。
可是,哪個雲清言?是那個手握手術刀、拯救生命的外科醫生?還是這個身中奇毒、愛而不得的靖王妃?
混沌之中,她仿佛聽到了外界傳來的聲音。
很遙遠,很模糊,像是隔着一層厚厚的水。
“……鳳尾草……麒麟血竭……”
“……懸賞天下……不惜任何代價……”
“……本王要她活着!”
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低沉、沙啞,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霸道的偏執。
這個聲音……是蕭珏塵?
雲清言的意識,像是被針刺了一下,驟然清醒了幾分。
他在說什麼?
他要救她?
這個念頭,讓她的心中,涌起一股荒謬絕倫的感覺。
那個恨不得她去死的男人,那個親手將她打入冷宮的男人,那個對她的生死從不屑一顧的男人……現在,竟然要救她?
是爲了鎮國公嗎?因爲她救了他的恩師,所以他不得不做出一點姿態?
還是……另有圖謀?
她不相信。
她不相信那個男人的心中,會對她生出半分真正的憐憫與善意。他的所有行爲,必然都隱藏着某種她看不透的、冷酷的算計。
可即便如此,那句“本王要她活着”,依然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沉寂的意識裏,激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
想活下去嗎?
當然想。
她不是那個爲了愛情可以舍棄一切的原主。她是一個見慣了生死、卻比任何人都更敬畏生命的醫生。她的生命,不應該就這麼無聲無息地終結在這個陌生的時代,終結於一場莫名其妙的陰謀。
她還有很多事想做。
她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麼穿越的,想知道原主身體裏的毒究竟從何而來。她想用自己的醫術,去改變這個時代落後的醫療觀念,去拯救更多像小翠、像鎮國公一樣,本不該死去的人。
她不甘心。
不甘心就這麼輸給這具身體裏的毒,輸給那些隱藏在暗處的敵人。
“我命由我,不由天。若天欲絕我,我……偏要逆天!”
這是她當初寫下的誓言。
也是她此刻,心中唯一的執念。
求生的意志,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黑暗的深淵中,被重新點燃。
她開始嚐試着,用自己僅存的意識,去對抗那股侵蝕身體的劇痛。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但她可以嚐試着去控制自己的精神。
她回想着那些她曾經研究過的、關於人體潛能和精神力量的理論。她想象着自己的意識,化作一道堅固的屏障,將那些肆虐的毒素,牢牢地禁錮在一個區域,阻止它們向心髒蔓延。
這是一個極其艱難的過程。
每一次精神的集中,都會消耗她巨大的能量,換來的,卻是更加劇烈的痛苦反撲。
她一次又一次地被痛苦擊潰,意識險些消散。
卻又一次又一次地,憑借着那股不甘的執念,重新凝聚起來。
時間,在她的世界裏,已經失去了意義。
她不知道自己在這片混沌之中掙扎了多久。一天,兩天,還是更久?
外界的聲音,時斷時續地傳來。
有綠竹帶着哭腔的呼喚,有許多陌生大夫的竊竊私語和無奈嘆息,還有那個男人……蕭珏塵,他似乎一直都在,從未離開。
她能感覺到,有人在定時爲她擦拭身體,有人在用湯匙,一滴一滴地,將苦澀的藥汁喂進她的嘴裏。
雖然那些藥汁,對她體內的奇毒收效甚微,卻像一股股暖流,爲她這具冰冷的身體,補充着最基本的能量。
而最讓她感到奇異的,是每天深夜。
當所有人都退下,房間裏只剩下她和那個男人的時候。
她能感覺到,他會坐在床邊,握住她冰冷的手。他的手掌,寬大而溫熱,帶着一層薄薄的繭,與她記憶中那個總是推開她的男人,截然不同。
他會跟她說話。
不是命令,不是審問,而是一種近乎……自言自語的低喃。
“……林風查到了一些線索,‘幽冥之吻’,三十年前曾在大周與西域的邊境出現過一次,與一場宮廷政變有關……”
“……京城所有的藥行都翻遍了,沒有鳳尾草的蹤跡。但南疆的暗樁傳來消息,十年前,曾有人在斷魂谷見過類似的植物……”
“……陳驍今日進宮,爲你請封。父皇……似乎對你的‘醫術’很感興趣……”
他將外界發生的一切,無論大小,都巨細靡遺地告訴她。像是在對一個活人匯報,又像是在對着一個樹洞,傾吐自己無法與外人道的壓力與心事。
雲清言的意識,就在這斷斷續續的講述中,一點一點地,拼湊出了外界的模樣。
她知道,靖王府已經因爲她,而攪動起了滔天巨浪。
她知道,那個男人,正在用一種近乎瘋狂的方式,爲她尋找着一線生機。
她不明白他爲什麼這麼做。
或許,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棋盤上的棋子,還沒等他揭開謎底,就自行退場。
她對他,依舊充滿了警惕與懷疑。
但不可否認的是,他所做的這一切,客觀上,爲她的求生意志,注入了強大的動力。
原來,她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原來,在這場與死神的對決中,她有了一個強大到……令人畏懼的盟友。
不知過了多久。
某一個深夜,當蕭珏塵像往常一樣,爲她講述着最新的進展時,他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和沙啞。
“……麒麟血竭,還是沒有消息。”
“……斷魂谷那邊,派去的人,已經折損了三批,依舊沒能進入谷底。”
“……太醫院那幫廢物,除了給你灌這些吊命的湯藥,什麼都做不了。”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挫敗感。
“雲清言,”他握着她的手,力道不自覺地加重,“你到底……還要睡多久?”
“你不是要逆天嗎?你倒是……給本王醒過來啊!”
他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近乎祈求的脆弱。
而就在這一刻,雲清言那被禁錮在混沌深處的意識,像是受到了某種強烈的召喚。
她感覺到,自己那一直被壓制在身體深處的、屬於現代外科醫生的強大靈魂,與這具身體裏原主殘存的、對“生”的渴望,在這一瞬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共鳴。
一股奇異的力量,從她的意識核心,轟然爆發!
她那被困在囚籠中的精神,像是掙脫了所有的枷鎖,化作一道利劍,狠狠地,朝着那片無盡的黑暗與痛楚,劈了下去!
“唔……”
一聲微弱得幾乎無法聽清的、充滿了痛苦的呻吟,從雲清言那蒼白的、久未動彈的嘴唇間,逸了出來。
而她那只被蕭珏塵握在掌心、毫無生氣的右手,食指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輕輕地,蜷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