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心療養院頂層的VIP病房,厚重的窗簾隔絕了外界的光線,只留下床頭一盞光線柔和的壁燈,在牆壁上投下溫暖而靜謐的光暈。
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種屬於新生命的、脆弱而堅韌的氣息。各種精密的監護儀器發出規律而輕柔的“滴…滴…”聲,如同最安心的搖籃曲。
恒溫箱已經被撤去。柔軟寬大的病床上,蘇小寶小小的身體陷在潔白的被褥裏,顯得格外單薄。他身上連接管線的數量明顯減少了許多,只保留着幾根最核心的監測線。
那張蒼白的小臉在暖色燈光的映照下,終於恢復了一絲淡淡的血色。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在眼瞼下投下淺淺的陰影,隨着他均勻悠長的呼吸,微微顫動着。
他睡着了。經歷了ECMO的生死考驗,經歷了數小時驚心動魄的緊急手術和術後監護,此刻,他終於擺脫了死神的鐮刀,陷入了深沉而安穩的睡眠。雖然依舊脆弱,但胸膛那平穩的起伏,是生命重新扎根的證明。
蘇晚坐在床邊的單人沙發裏,身體深深地陷進去。她已經換下了那身沾滿血淚和絕望的長裙,只穿着一件簡單的米白色針織衫,長發隨意地挽在腦後,露出疲憊卻依舊清麗的側臉。
連續幾十個小時的不眠不休和高度緊繃,幾乎榨幹了她所有的精力。此刻,在確認兒子暫時脫離危險後,那根繃緊到極致的弦終於稍稍鬆弛,巨大的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
她的頭微微歪靠在沙發扶手上,眼瞼沉重地合攏。即使是在睡夢中,她的眉頭也並未完全舒展,一只手依舊無意識地、輕輕搭在病床邊緣,指尖距離小寶放在被子外的小手只有咫尺之遙,仿佛隨時準備抓住他。
病房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隙。
霍霆梟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顯然剛剛匆匆梳洗過,換掉了那身沾滿血污和塵土的西裝,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羊絨家居服,頭發還有些溼漉漉的凌亂。
但這簡單的裝束,卻絲毫無法掩飾他此刻的憔悴和狼狽。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得嚇人,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如同墨染,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氣神,只剩下一個空蕩的軀殼。
然而,當他那雙布滿血絲、依舊殘留着巨大痛苦和絕望的眼睛,落在病床上那個安然沉睡的小小身影上時,一種難以言喻的、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誠的光芒,如同黑暗中燃起的微弱燭火,瞬間點亮了他死寂的眼底。
他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甚至連呼吸都刻意放得極輕極緩。他如同一個笨拙的、生怕驚擾了易碎美夢的闖入者,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進病房。每一步都踏在柔軟的地毯上,悄無聲息。
他的目光貪婪地、一寸寸地描摹着兒子的睡顏。那小小的、挺翹的鼻子,那與他如出一轍的眉眼輪廓,那柔軟的發絲……這是他的兒子!是他血脈的延續!是他差點親手扼殺、卻又奇跡般活下來的珍寶!
巨大的愧疚和一種失而復得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珍視感,如同兩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了他的心髒,讓他幾乎窒息。
他停在病床邊,距離蘇晚沉睡的沙發只有幾步之遙。他沒有看蘇晚,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靈魂,都被床上那個小小的生命占據。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動作僵硬而笨拙。高大的身軀在病床邊投下一片陰影,卻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距離,生怕自己的存在帶來一絲一毫的不適。
他屏住呼吸,目光近乎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兒子沉睡中恬靜的眉眼,那微微嘟起的、帶着點嬰兒肥的小嘴,那隨着呼吸輕輕起伏的小胸膛……
他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發出極其輕微的哽咽。眼眶瞬間變得通紅,一層水霧迅速彌漫上來。
他顫抖着伸出右手,那曾經在商界翻雲覆雨、此刻卻顯得無比笨拙的手指,帶着一種近乎朝聖般的虔誠和恐懼,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朝着小寶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只軟乎乎的小手靠近。
指尖距離那柔軟溫熱的皮膚,只有幾厘米……
“唔……”
就在霍霆梟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兒子手背的前一秒,病床上的蘇小寶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小貓般的囈語。小小的身體也似乎不安地扭動了一下。
霍霆梟如同被電流擊中!猛地縮回了手!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他驚恐地看向兒子,生怕自己剛才的動作驚擾了他的安眠。
好在,小寶只是無意識地咂了咂嘴,小腦袋在枕頭上蹭了蹭,很快又沉入了更深的睡眠。
霍霆梟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後背驚出了一層冷汗。他再也不敢有任何動作,只是僵硬地維持着彎腰的姿勢,如同一個最忠誠的守衛,靜靜地守護在病床邊,貪婪地用目光汲取着兒子的氣息,仿佛這就是他此刻存在的全部意義。
時間在靜謐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深沉的墨藍,漸漸透出魚肚白。
病床上的蘇小寶,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極其輕微地顫動了幾下。然後,那雙緊閉的眼睛,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
初醒的迷茫如同薄霧,籠罩着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他有些不適地眨了眨眼,適應着昏暗的光線。視線先是有些模糊地掃過天花板,然後緩緩下移……
當他的目光,落在病床邊那個如同雕像般僵硬佇立、正死死盯着他、眼神復雜到無法形容的高大男人身上時——
四目相對!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霍霆梟的心髒驟然停止了跳動!巨大的緊張和一種滅頂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身體繃緊得像一塊石頭!他會哭嗎?會害怕嗎?會厭惡他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嗎?畢竟……他從未盡過一天父親的責任,甚至……是害他承受這一切痛苦的根源!
然而,出乎霍霆梟所有的預料。
蘇小寶那雙剛剛恢復清明的、烏溜溜的大眼睛裏,並沒有出現預想中的驚恐、排斥或者茫然。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霍霆梟,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在努力辨認着什麼,又像是在思考一個極其深奧的問題。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就在霍霆梟幾乎要被這無聲的對視逼得窒息,想要狼狽地移開目光時——
蘇小寶那蒼白卻依舊粉嫩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動。沒有聲音發出,但霍霆梟卻無比清晰地“聽”到了那個無聲的口型。
那是一個極其簡單、卻足以讓天地失色的音節:
爹。
轟——!!!
霍霆梟只覺得一道巨大的、溫暖的、足以融化萬載寒冰的閃電,瞬間劈開了他所有的痛苦、絕望和黑暗!狠狠貫穿了他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着狂喜、心酸、愧疚和巨大幸福的洪流,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
他高大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秋風中的落葉!赤紅的眼眸裏,那強忍了許久的淚水,再也無法控制,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涌而出!
滾燙的淚珠順着他憔悴的臉頰,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柔軟的地毯上,瞬間洇開深色的印記!
小寶……他的兒子……沒有恨他……沒有怕他……甚至……在認出他的瞬間,無聲地……叫了他一聲……
這個認知,如同最溫暖的陽光,瞬間驅散了他靈魂深處所有的陰霾和冰冷!
他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和渴望!他猛地向前一步,幾乎是半跪在病床邊,顫抖着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世界上最易碎的珍寶般,輕輕握住了兒子那只露在被子外面的、軟乎乎的小手!
那溫熱的、真實的觸感,如同電流般瞬間傳遍他的全身!讓他激動得幾乎要落下淚來!這是他的兒子!他活生生的兒子!
“寶……寶貝……”霍霆梟的聲音嘶啞破碎,帶着濃重的哽咽和一種笨拙到極致的溫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出來,“你……你醒了?還痛不痛?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告訴……告訴爹……告訴爸爸……” 他語無倫次,甚至有些慌亂地改口,生怕那個陌生的自稱會嚇到孩子。
蘇小寶依舊安靜地看着他,大眼睛裏充滿了好奇和一種懵懂的探究。他沒有回答霍霆梟的問題,也沒有抽回自己的小手,只是任由那雙溫暖而微微顫抖的大手包裹着。
他的目光在霍霆梟布滿淚痕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然後,緩緩地移開,落在了病床另一側。
蘇晚不知何時已經醒了。
她就坐在沙發裏,靜靜地看着眼前這一幕。沒有阻止,沒有呵斥,甚至沒有流露出任何明顯的情緒。她的臉上帶着極度的疲憊,眼神卻異常平靜,如同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清晰地倒映着病床邊那對初初相認的父子。
那眼神裏,有審視,有復雜,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動容,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仿佛穿越了漫長時光的疲憊。
小寶的目光與蘇晚平靜的眼神在空中交匯。小家夥的大眼睛眨了眨,似乎接收到了某種無聲的訊息。
然後,他重新將目光轉回床邊那個緊緊握着他小手、緊張得手心都冒汗的男人身上。
小臉上,緩緩地、綻放出一個極其微弱、卻如同初升朝陽般純淨溫暖的笑容。那笑容驅散了病容的蒼白,點亮了他整張小臉。
他用那只沒有被握住的小手,極其輕微地、指了指自己幹澀的嘴唇,大眼睛看着霍霆梟,裏面充滿了孩子氣的、理所當然的期待。
霍霆梟愣了一下,隨即巨大的狂喜如同煙花般在心底炸開!他明白了!兒子渴了!在向他表達需求!
“水!對!水!”霍霆梟如同接到了聖旨,激動得手足無措,他慌亂地鬆開小寶的手,幾乎是踉蹌着撲向病房角落的飲水機。他顫抖着手拿起一個幹淨的玻璃杯,接了大半杯溫水。
動作笨拙得像個第一次做家務的孩子,水灑出來一些,濺溼了他的袖口也毫不在意。
他端着水杯,如同捧着稀世珍寶,小心翼翼地回到床邊。看着兒子依舊帶着微笑和期待的眼神,霍霆梟的心軟得一塌糊塗。他笨拙地拿起旁邊備好的、帶着吸管的小水杯,將溫水緩緩倒進去。
“來……慢點喝……”霍霆梟的聲音溫柔得不可思議,他一手輕輕托起小寶的後頸,一手小心翼翼地將吸管湊到兒子唇邊。動作雖然僵硬,卻充滿了無與倫比的耐心和珍視。
蘇小寶乖巧地含住吸管,小口小口地吸吮着溫水。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霍霆梟,看着他笨拙的動作,看着他緊張得額頭冒汗的樣子,看着他眼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笨拙卻無比真實的溫柔和小心翼翼。
小家夥喝了幾口,似乎覺得夠了,輕輕鬆開了吸管。
霍霆梟立刻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水杯拿開,用柔軟的紙巾輕輕擦拭小寶的嘴角。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價值連城的瓷器。
蘇小寶看着霍霆梟做完這一切,大眼睛裏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他忽然伸出那只軟乎乎的小手,沒有再去拉霍霆梟的手,而是輕輕抓住了霍霆梟垂落在床邊家居服袖口上的一顆……紐扣。
然後,在霍霆梟有些愕然的目光注視下,小家夥用盡此刻他能調動的、最大的力氣,將那枚小小的、圓潤的紐扣,朝着沙發方向——蘇晚所在的位置,輕輕地、堅定地……推了一下。
那動作很微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那意圖,卻清晰得如同白紙黑字!
霍霆梟順着兒子小手推動的方向,猛地抬頭看向沙發上的蘇晚。
蘇晚依舊靜靜地坐在那裏。她將兒子那無聲的“助攻”盡收眼底。看着霍霆梟眼中那瞬間燃起的、帶着巨大希冀和緊張的光芒,再看着兒子那雖然虛弱卻寫滿了期待和一點點小得意的眼神……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暖流,如同冰封的河面下悄然涌動的春潮,猝不及防地沖破了蘇晚心中那層堅冰的最薄弱處。
她依舊沒有說話,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不可查地……嘆息了一聲。
那嘆息很輕,卻像是一把無形的鑰匙,在霍霆梟心中那扇緊閉的、名爲“絕望”的牢門上,撬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一道名爲“可能”的光,艱難地透了進來。
病房內,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監護儀輕柔的“滴滴”聲,如同心跳的鼓點。
陽光,終於穿透厚重的雲層,透過窗簾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溫暖而明亮的光柱,恰好將病床上的小寶,和床邊那個卑微守護的男人,溫柔地籠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