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通知的庭前調解日，在一個陰沉的上午到來。天色灰蒙蒙的，如同陳景川此刻的心境，沒有波瀾，只有一片冷硬的清明。
他比約定時間提前十分鍾到達法院門口，周偉律師已經提着公文包等在那裏。周偉穿着一身筆挺的深色西裝，表情專業而沉穩，見到陳景川，只是微微點頭示意。
“材料都帶齊了？”陳景川問，聲音平靜。 “放心，關鍵證據的副本和摘要都準備好了。”周偉拍了拍公文包，“雖然只是調解，但該亮出的牌，也得讓對面看清楚分量。”
兩人不再多言，一前一後走進莊嚴肅穆的法院大樓。走廊裏空曠而安靜，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空氣中彌漫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法理威儀。
調解室不大，布置簡單，一張長桌，幾把椅子。他們進去時，裏面還空無一人。陳景川選了被告席對面靠牆的位置坐下，周偉坐在他身旁。他目光平視前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即將進行的不是決定他婚姻存續的談判，而是一場普通的商業會議。
幾分鍾後，調解室的門被再次推開。
李一諾在她的代理律師陪同下走了進來。她顯然精心打扮過，穿着素雅的連衣裙，臉上化了妝，但再厚的粉底也掩蓋不住她眼底的青黑和憔悴。她的眼神慌亂不安，一進門，目光就下意識地尋找，然後死死釘在了陳景川身上。
看到他那副冰冷淡漠、仿佛看陌生人一樣的眼神，李一諾的鼻子一酸，強忍着的淚水瞬間就涌了上來，視線變得模糊。她慌忙低下頭，用手背快速擦了一下眼睛，在律師的示意下，坐在了陳景川的對面。
她的律師是一位看起來經驗豐富的中年女律師，表情嚴肅，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下對面的陣勢。
負責調解的法官最後走了進來，是一位四十多歲、面帶倦容但眼神銳利的男法官。他簡單自我介紹後，便直入主題。
“今天組織雙方過來，是就陳景川先生與李一諾女士的離婚糾紛進行一次庭前調解。目的是希望雙方能冷靜溝通，看看是否還有和好的可能，或者能否就離婚相關事宜達成一致意見，避免進入正式庭審程序。雙方都清楚吧？”
法官的目光掃過雙方。陳景川微微頷首。李一諾則猛地抬起頭，淚水漣漣，聲音帶着哭腔和激動：“法官！我不想離婚！我不同意離婚！我們之間就是有點誤會，根本沒有感情破裂！都是他……是他小題大做，非要鬧到這一步！”
她說着，又看向陳景川，眼神裏充滿了哀求和委屈：“景川，我們回家好好談談行不行？我知道我錯了，我以後一定改，我跟他保持距離，再也不聯系了行不行？求求你，別離婚……”
陳景川看着她痛哭流涕的樣子，聽着她蒼白無力的保證，心中那片冰原甚至連一絲裂縫都沒有產生。他移開目光，看向法官，語氣平淡：“法官，我的態度很明確，感情已徹底破裂，無和好可能，堅持離婚。”
他的冷漠像一盆冰水，澆滅了李一諾最後一絲希望。她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不認識眼前這個人。
法官顯然見多了這種場面，語氣依舊平和：“李女士，你的意願我們聽到了。但離婚訴訟需要判斷的是夫妻感情是否確已破裂。原告方，你們主張感情破裂，是否有相關依據？”
周偉律師立刻接話，身體微微前傾：“法官，我方當事人主張感情破裂，並非空穴來風。我們有證據表明，被告李一諾女士在與婚姻關系外的第三方，即其單位實習生林梓軒的交往中，存在嚴重越界行爲，嚴重傷害了夫妻感情，是導致本次離婚的直接原因。”
李一諾的律師立刻反駁：“對方律師請注意用詞！所謂‘越界行爲’純屬主觀臆測！我的當事人心地善良，樂於助人，對單位新同事多加關照，這屬於正常的人際交往範疇，絕不能成爲認定感情破裂的依據！”
周偉神色不變，從公文包裏取出幾份文件，不卑不亢地推向法官方向：“法官，這是過去三個月內，我的當事人與被告的通話記錄分析。數據顯示，被告與第三方林梓軒的通訊頻率極高，遠超正常同事和工作需要，且大量通話發生在非工作時間，甚至深夜。”
他又推出另一份文件：“這是部分微信轉賬記錄摘要。被告多次、頻繁地向林梓軒進行小額轉賬，備注爲餐費、資料費等。這種持續性的、超乎尋常的經濟往來，結合高頻通訊，足以證明雙方關系非同一般。”
李一諾的臉色隨着一份份文件的出示而變得越來越蒼白，她急聲辯解：“不是的！法官！那都是因爲他剛畢業沒錢，我暫時借給他或者幫他墊付的！只是同事之間的正常幫助！通話多是因爲工作上的事情需要溝通！這怎麼能算證據？”
她的律師也立刻幫腔：“沒錯。單憑通話頻率和小額資金往來，完全無法證明存在不當關系。對方當事人僅憑猜疑就提起訴訟，才是對婚姻不負責任的表現。”
周偉似乎早就料到對方會如此辯解，他不慌不忙地取出最後一份材料：“法官，這裏還有一份證人證言。證人是被告的同事張婷女士，她書面證實，曾多次看到被告與林梓軒在非工作場合、非工作時間內舉止親密，互動異常，超出了普通同事的界限。這並非我的當事人猜疑，而是第三方客觀觀察到的事實。”
“張婷？”李一諾失聲叫道，臉上寫滿了被背叛的震驚和憤怒，“她胡說！她是因爲……”她差點脫口而出“因爲她對陳景川有意思”，但在法庭上，這種沒有證據的指控只會顯得她無理取鬧，她硬生生忍住了，氣得渾身發抖。
調解室內出現了短暫的寂靜。
法官翻看着周偉提交的材料，尤其是那份證人證言，眉頭微微皺起。他抬頭看向李一諾和她的律師：“被告方，對於這些通訊記錄、經濟往來，以及證人證言，你們是否還有更具體的解釋？”
李一諾的律師深吸一口氣，強作鎮定：“法官，證人證言具有強烈的主觀性，所謂‘親密’、‘異常’缺乏具體標準，證明力薄弱。至於通訊和經濟往來，我方堅持認爲這是正常人際互助，對方將其與感情破裂強行關聯，缺乏邏輯必然性。”
她頓了頓，試圖扭轉局面：“我的當事人珍惜家庭，願意爲挽回婚姻做出努力和改變。反倒是原告，態度堅決，毫不妥協，缺乏解決婚姻矛盾的誠意。我們認爲，夫妻感情仍有修復的可能，請求法院給予雙方一個冷靜期，駁回原告的離婚訴求。”
“我方當事人態度堅決，正是因爲被告的行爲已徹底摧毀了信任基礎，感情修復已無可能。”周偉立刻回應，“這些證據綜合在一起，已清晰勾勒出事實輪廓。調解應建立在尊重事實的基礎上，而非一方無底線的妥協。”
雙方律師各執一詞，觀點尖銳對立。
李一諾不再說話，只是低着頭默默流淚，肩膀微微聳動，顯得無助又可憐。但此刻，她的眼淚在陳景川眼中，已經失去了任何效力。
法官看着眼前的情形，又看了看手中那些雖然間接但足以形成鏈條的證據，心中已然有了判斷。他合上文件夾，揉了揉眉心。
“好了，情況我大致了解了。”法官的聲音帶着一絲疲憊，“基於目前雙方的態度和出示的材料，分歧很大。原告方離婚態度堅決，被告方不同意離，但就現有證據來看，夫妻關系出現嚴重問題是不爭的事實。”
他看向雙方：“本次調解看來無法達成一致意見。我的建議是，你們雙方都再冷靜思考一下。如果堅持訴訟，法院會依法進入下一步庭審程序。今天的調解就到這裏。”
調解失敗。
陳景川面無表情地站起身，沒有再看對面一眼，在周偉律師的陪同下，率先走出了調解室。
李一諾癱坐在椅子上，望着他決絕離開的背影，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只剩下無盡的恐慌和冰涼。法律的戰車，並未因她的眼淚和哀求而停留，正沿着既定的軌道，冰冷地向前碾軋而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