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去洗漱吧,熱水放好了。”
姚稔的聲音打破了書房裏凝滯的空氣,她伸手,輕輕合上了那本攤在鶴嶼川腿上的相冊。
動作自然得像只是收拾一件尋常物品,刻意忽略了他瞬間又繃緊的脊背。
鶴嶼川幾乎是機械地站起身,像個被輸入指令的傀儡,沉默地走向臥室配套的浴室。
他需要一點空間,一點距離,來消化那杯熱牛奶帶來的、幾乎要將他灼傷的無措和沉重感。
浴室裏水汽氤氳,帶着她常用的那種沐浴露和洗發水的清甜花香,溫暖潮溼的空氣瞬間包裹了他。
這味道無處不在,侵略性地鑽進他的鼻腔,霸占了他的呼吸。
是她的味道,也是……那個“他”身上常年沾染的、令他窒息的味道。
他站在盥洗台前,看着鏡子裏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臉色蒼白,眼神裏帶着揮之不去的陰鬱和疲憊,與這溫馨整潔、滿是女性化細膩擺設的空間格格不入。
他遲疑地拿起那支白色的、印着簡約英文的牙膏,擠出的膏體帶着淡淡的薄荷味。
牙刷……是電動的,淺藍色,和他記憶中冰冷的生活用品天差地別。
每一個步驟都充滿了陌生的儀式感。
溫熱的水流,柔軟得過分的毛巾,還有洗手台上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瓶瓶罐罐的護膚品……
所有的一切都在無聲地訴說着另一個男人被精心照料、安穩幸福的生活細節。
他用着她的沐浴露,泡沫帶着濃鬱的、屬於她的香氣,滑過他的皮膚,仿佛在她留下無形的標記。
他用着她的洗發水,揉搓出的豐富泡沫帶着同樣的甜香,這味道縈繞在他的發間,幾乎要滲入他的頭皮。
這感覺詭異極了。
他像是在扮演一個角色,笨拙地使用着別人的生活,沾染着別人的氣息。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觸碰,都在提醒他,他是一個入侵者,一個竊取了她溫柔和照顧的小偷。
自我厭棄感在水汽中愈發膨脹。
當他終於洗完,帶着一身無法擺脫的、濃鬱的“她的味道”,穿着另一套顯然是“鶴嶼川”風格的、質地柔軟舒適的深色睡衣走出浴室時,他幾乎不敢抬頭看等在外面的姚稔。
姚稔正坐在梳妝台前進行睡前的護膚流程,聽到動靜轉過頭。
看到他頭發溼漉漉地滴着水,幾縷黑發乖順地貼在額角,整個人被水汽蒸得皮膚微微泛紅,卻依舊掩不住那份從骨子裏透出的僵硬和疏離,她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過來。”她放下手中的精華瓶,朝他招招手。
鶴嶼川腳步頓了頓,還是依言走了過去。
姚稔站起身,拿起旁邊椅背上搭着的一條幹發毛巾,示意他坐在梳妝凳上。
見他猶豫,她幹脆伸手拉住他的手腕,將他輕輕按坐在凳子上。
“頭發也不擦幹,等着頭疼嗎?”
她的語氣裏帶着一點習慣性的數落,但動作卻很輕柔。
她用柔軟的毛巾包裹住他溼漉的頭發,細細地、耐心地按壓揉搓,吸收着發絲上的水分。
鶴嶼川渾身僵直得像一塊木頭。
他被迫微微低着頭,視線所及是她睡袍的衣擺和穿着毛絨拖鞋的腳。
她的手指隔着毛巾,偶爾會碰到他的頭皮和耳廓,每一次不經意的觸碰都像細微的電流,讓他頭皮發麻,心跳失序,卻又只能死死壓抑着,不敢流露出半分異樣。
這親昵的照顧,對他而言,更像是一種甜蜜的刑罰。
“好了,差不多擦了擦,自己去吹幹。”
姚稔鬆開毛巾,看了看他依舊有些潮氣的發根,“然後快去床上躺着吧,別着涼了。我很快就好,你不用等我。”
她說完,便轉身重新坐回梳妝台前,繼續未完的流程,似乎這只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夜晚插曲。
鶴嶼川如蒙大赦,立刻起身,幾乎是同手同腳地快速走向那張寬大的雙人床。
他掀開被子的一角,僵硬地躺了下去,刻意緊貼着床沿,盡可能地遠離另一側應該是“他”平時睡的位置。
被子柔軟蓬鬆,帶着陽光曬過的味道和……她的香氣,無處不在。
他緊閉着眼睛,努力放緩呼吸,假裝已經入睡。
但全身的感官卻在黑暗中被無限放大。
他能聽到她輕輕擺放瓶罐的聲音,聽到她走向浴室、關上門的輕響,聽到裏面傳來隱約的水聲……
神經高度緊繃,大腦混亂地回放着相冊裏的畫面、她擔憂的眼神、那杯牛奶的溫度、她指尖的觸碰、以及滿室縈繞的她的氣息……
這一切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他牢牢困住。
他怎麼可能會睡得着?
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無比漫長而煎熬。
他像一具僵硬的木乃伊,直挺挺地躺着,連翻身都不敢,生怕制造出一點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浴室的水聲停了。
門被打開,帶着更濃鬱溼氣和沐浴清香的身影走了出來。
他聽到她輕柔的腳步聲靠近床邊,感受到床墊另一側微微下陷。
他的心跳驟然加速,屏住了呼吸,將“熟睡”扮演得更加努力。
然而,預期的躺下並沒有發生。
他感覺到她的視線落在了他的頭上。
幾秒鍾令人心慌的寂靜後,一只微涼的手輕輕撥開他額前的碎發,觸碰到了他依舊潮溼的發根。
下一秒,姚稔的聲音響了起來,帶着明顯壓着火氣的嚴厲:“鶴嶼川!”
他嚇得心髒猛地一縮,幾乎要破功,但還是死死閉着眼,硬撐着。
“起來!”她的語氣變得更重,甚至帶上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一只手已經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把他往起拽。
“跟你說了多少次了!頭發不吹幹就睡,第二天肯定會頭疼,還會感冒!你每次都答應得好好的,就是不改!把我的話當耳旁風是不是?!”
鶴嶼川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怒氣搞得懵了,下意識地順着她的力道半坐起來,眼睛也因爲驚訝而微微睜開。
只見姚稔已經利落地從床頭櫃抽屜裏拿出了吹風機,插上電源,臉上帶着一種真實的、混合着擔憂和氣憤的表情,瞪着他:
“坐好!不許動!”
吹風機嗡嗡的聲響瞬間充斥了整個臥室,蓋過了他如擂鼓般的心跳。
她跪坐在他身後的床沿,溫熱的風和她的手指一起穿透他的發間,力道有些重,帶着點發泄似的意味,胡亂地撥弄着他的頭發。
鶴嶼川徹底僵住了,像個犯錯被抓包的孩子,一動不敢動。
耳邊是轟鳴的風聲,鼻尖是她身上剛剛沐浴後的、更加清新的香氣,頭皮是她帶着怒氣卻依舊仔細拂過每一寸發根的手指。
這和他預想的任何結局都不同。
沒有質疑,沒有攤牌,沒有冰冷的隔閡……
而是因爲“沒吹幹頭發”這種小事,引來了一場帶着煙火氣的、真實的責備和……強制性的關懷。
那股熟悉的、尖銳的酸澀再次沖上他的鼻腔和眼眶。
爲什麼?
爲什麼即使是生氣,也依然是在關心他會不會頭疼,會不會感冒?
這份愛,這份滲透到生活最細微處的照顧,這份連“壞習慣”都要管的霸道……原來是這樣的嗎?
他被迫低着頭,感受着那份粗魯卻細致的溫柔,胸腔裏堵得發痛,幾乎要喘不過氣。
吹風機的噪音很大,恰好掩蓋了他驟然變得急促的呼吸和那幾乎要無法抑制的、劇烈的心跳聲。
他像個貪婪的竊賊,一邊承受着這份根本不屬於自己的滔天愛意帶來的巨大壓力和罪惡感,一邊卻又可恥地、從這帶着怒意的溫暖觸碰中,汲取着從未體驗過的、讓人想落淚的歸屬感。
冰火兩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