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幾乎是跑着趕到那個守墓老人張爺爺的住處的。那是在城郊結合部的一個低矮平房,比之前墓地邊的窩棚好些,但也極其簡陋寒冷。
還沒進門,就聽到裏面傳來老人艱難而渾濁的喘息聲,間或夾雜着含糊不清的囈語。
那個叫小薇的護工女孩眼睛紅紅地迎出來,看到林晚像是看到了主心骨:“阿姨您可來了!救護車還沒到……張爺爺他……”
林晚快步走進裏屋。一股老人和疾病特有的氣味撲面而來。張爺爺躺在床上,臉色灰敗,雙目緊閉,胸膛劇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幹癟的嘴唇翕動着,發出破碎的音節:
“……蒲……公英……” “……對不住……” “……沒說……沒說啊……”
林晚的心揪緊了。她俯下身,湊近老人耳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張爺爺,是我,林晚。您想說什麼?什麼沒說?”
老人似乎聽到了一點聲音,渾濁的眼睛艱難地睜開一條縫,目光渙散,沒有焦點。他枯瘦的手無意識地在空中抓撓着。
“……那……那當兵的……給……給了錢的……”他斷斷續續地說,氣息微弱,“讓……讓照看着……清……清淨……別留名……”
林晚知道他說的是當年那個來立無字碑的軍官。“對,我們知道。您做得很好。”她安撫道。
老人劇烈地咳嗽起來,喘得更厲害了。小薇趕緊上前幫他拍背。
咳喘稍平,老人像是攢了一點力氣,手指猛地抓住了林晚的衣袖,眼神裏透出一種回光返照般的急切和恐懼:
“……不止……不止他一個……” “……之前……之前還有人來……打聽……” “……凶……看着就凶……” “……給……給了更多錢……讓……讓閉嘴……” “……讓說……說那就是個孤老頭……沒……沒別的……” “……不然……不然對我不客氣……” “……對不住啊……沒……沒敢說……”
老人斷斷續續的話語,像一道道冰冷的閃電,劈進林晚的腦海!
之前還有人!更凶的人!給了更多封口費!威脅他不準說出真相!
所以,他之前告訴她的,只是被威脅後簡化、扭曲過的版本?!那個來立碑的軍官,或許根本不是什麼“形同陌路的舊部”,而是……
一個可怕的猜想讓她渾身冰冷。
“張爺爺!”她急切地追問,聲音發抖,“之前來的是誰?長什麼樣?什麼時候來的?!”
老人眼神裏的光正在快速消散,抓着她衣袖的手也無力地滑落。他最後的力氣似乎用盡了,只是反復地、微弱地念叨着:
“……蒲公英……” “……對不住……” “……槍……小心……槍……”
“槍?什麼槍?張爺爺!”林晚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但老人已經不再回應。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微弱,眼神徹底渙散,最終,頭一歪,停止了呼吸。
“張爺爺!張爺爺!”小薇哭喊着搖晃老人。
林晚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老人安詳卻又帶着一絲恐懼凝固的面容,渾身血液都涼透了。
守墓人死了。
帶着一個被威脅封存了多年的秘密,和她未能完全問出的、關於“槍”的警告。
“槍……小心……槍……”
他指的是陸沉戈那把刻着她名字的槍?還是別的什麼?
之前來的“凶”人,是誰?和今天來的陳繼霆是一夥的嗎?他們到底在掩蓋什麼?難道陸沉戈的死,還有什麼更可怕的隱情?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她的心髒,越收越緊。
救護車的聲音由遠及近, finally 到了。醫護人員進來,檢查,宣布死亡,忙碌起來。小薇在一旁哭泣着說明情況。
林晚像個木偶一樣,被擠到一邊。她看着醫護人員用白布蓋住老人的臉,感覺自己像是在看一場無聲的噩夢。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平房,冷風一吹,才猛地打了個寒顫。
不行!她必須知道真相!張爺爺的死,和他臨死前的話,絕不是什麼巧合!
她立刻拿出手機,想再打給那個沈玉茹。或許她知道更多?或許那個立碑的軍官,她認識?
可是,國際長途打過去,卻只聽到“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的提示音。
空號?
怎麼會是空號?才聯系過沒多久!
不甘心,她又試着聯系之前提供沈玉茹線索的師範大學離退休辦。對方接電話的人換了一個,聽到她問沈玉茹,語氣變得十分冷淡警惕:“對不起,我們不了解具體情況,也無法提供任何聯系方式。請您不要再打來了。”
電話被掛斷。
林晚握着手機,站在寒冷的街頭,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從腳底蔓延至全身。
沈玉茹的線索,也斷了。是被刻意掐斷的嗎?
那個陳繼霆,他代表的勢力,能量竟然如此之大?如此之快?
她感到一張無形的、冰冷的大網,正在迅速收攏,要將所有知情人隔開,要將那段歷史徹底封死。
下一個,會輪到她了?
她猛地想起陳繼霆離開時那句冰冷的威脅——“希望您不要後悔今天的決定。”
還有張爺爺臨死前的警告——“小心槍”。
她不敢再回那個租住的小屋。那裏不再安全。
她站在街邊,茫然四顧,一種巨大的、無依無靠的恐懼感將她吞沒。她該去哪裏?她能相信誰?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又響了。是一個本地的固定號碼。
她警惕地接起來。
“請問是林晚女士嗎?”一個溫和的老年男聲傳來,帶着一絲不確定。
“我是。您是哪位?”
“您好,林女士。冒昧打擾。我姓趙,是您之前拜訪過的、曙光農場的退休職工,您向我打聽過以前兵團的事……我後來想起一些事情,關於您問的那位陸排長,還有……當時可能的一些情況,覺得應該告訴您。電話裏說不方便,您看……”
趙大爺!那個她最初打聽時,給她指了白樺林舊屋方向的老人!
林晚的心髒像是被注入了強心劑,猛地跳動起來。“趙大爺!謝謝您!我現在方便!在哪裏見您?”
“農場東頭有個老茶館,知道嗎?現在沒什麼人去了,清靜。我在那兒等您。”趙大爺報了個地址。
“好!我馬上過去!”林晚毫不猶豫地答應。此刻,任何一點可能的線索,都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攔了一輛出租車,報出地址。車子向着城外曙光農場的方向駛去。
一路上,她心神不寧,反復回想張爺爺的死和那句關於槍的警告,又對趙大爺突然主動聯系感到一絲不安。會不會是另一個陷阱?
但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車子在老茶館門口停下。這裏果然十分偏僻破舊,幾乎沒什麼客人。
她推門進去,裏面光線昏暗,只有一個老人坐在最裏面的角落,正是趙大爺。他面前放着兩杯冒着熱氣的粗茶。
看到林晚進來,趙大爺招了招手,神色似乎有些緊張。
林晚走過去坐下。“趙大爺,謝謝您還記得我。您想起了什麼?”
趙大爺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林女士,您上次走後,我這心裏一直不踏實。您打聽陸排長……我後來琢磨,您是不是……遇到啥麻煩了?”
林晚心裏一緊,點點頭:“是有些事。大爺,您是不是知道什麼?”
趙大爺嘆了口氣,渾濁的眼睛裏透着復雜的情緒:“陸排長……是個好人,就是命太硬,性子也太硬,得罪了人還不自知……他後來那十幾年,遭了不少罪啊。”
“是因爲邊境事件嗎?還是因爲……別的?”林晚急切地問。
“邊境事件……那是個由頭。”趙大爺聲音更低了,“根子……聽說是因爲他擋了別人的路,又不肯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林晚的心提了起來。
趙大爺湊近了些,幾乎是用氣聲說:“我也是聽很早以前一個調走的老夥計喝醉了提過一嘴……說當年連裏……好像有點啥見不得光的勾當,跟物資有關……陸排長軸,要查,就……”
他突然停住了,眼神驚恐地看向林晚身後。
林晚猛地回頭。
茶館的門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推開了,兩個穿着黑色夾克、面色冷硬的男人站在那裏,正冷冷地看着他們這個方向。
趙大爺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手裏的茶杯“哐當”一聲掉在桌上,茶水四濺。
“姑……姑娘……我……我啥也不知道……我老了,糊塗了……”他語無倫次地站起來,渾身發抖,踉蹌着想往後門走。
但那兩個男人已經快步走了過來,一把按住了趙大爺的肩膀。
“老趙頭,年紀大了就好好在家待着,別出來亂說話。”其中一個男人冷冰冰地說道,目光卻銳利地掃向林晚。
林晚的心髒驟然停止了跳動。
陷阱!這果然是個陷阱!趙大爺是被逼着引她出來的!
另一個男人轉向林晚,臉上沒什麼表情,語氣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林女士,跟我們走一趟吧。有些事情,需要您配合了解一下。”
“你們是誰?要帶我去哪裏?”林晚強作鎮定,手卻不由自主地伸向口袋裏的手機。
那男人一眼看穿了她的意圖,動作極快地一把奪過她的手機,語氣依舊平淡,卻帶着寒意:“我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您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事情,見了不該見的人。爲了您好,也爲了大家都清淨,請您配合。”
趙大爺已經被另一個男人半拖半拽地拉向了門口,嚇得幾乎癱軟。
林晚感到渾身冰冷。光天化日之下,他們竟然敢如此明目張膽!
她想喊,卻發現茶館裏僅有的一個老板早已不知躲到了哪裏去。
“走吧,林女士。”奪走她手機的男人做了個請的手勢,眼神裏卻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林晚看着對方冷硬的表情,又看看嚇得魂不附體的趙大爺,知道自己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挺直早已嚇軟的脊背。
她倒要看看,這光天化日之下,他們能把她怎麼樣!
她跟着那兩個男人,走出了老茶館。
門外,停着一輛黑色的、沒有牌照的轎車。
車門打開,像一張吞噬一切的黑色大口。
林晚的最後一眼,看到的是趙大爺被塞進另一輛車時,那絕望而愧疚的眼神。
然後,她就被推搡着,坐進了那輛黑色的轎車裏。
車門砰地關上,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光線和聲音。
車子發動,迅速駛離了這片荒涼之地。
車窗外,是北方冬季荒蕪的、飛速倒退的原野。
林晚的心,沉入了無底深淵。
她知道,真正的危險,現在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