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雨是從黃昏開始下的。起初只是零星幾點,打在青石板路上洇出淺褐的圓斑,像宣紙上暈開的淡墨。等沈硯之提着藥箱走到巷口時,雨勢已陡然轉急,豆大的雨點砸在油紙傘面上,發出密集的噼啪聲,倒像是誰在耳邊敲着碎鼓。

他停在巷口那棵老槐樹下,抬頭望了眼天色。鉛灰色的雲團壓得極低,仿佛伸手就能觸到,風卷着雨絲斜斜掃過來,帶着深秋的涼意,鑽進領口時激得人打了個寒噤。巷子裏的燈籠大多滅了,只有盡頭那戶人家還亮着燈,昏黃的光暈透過窗紙映在溼漉漉的地面上,像一汪融化的金子。

“沈先生,這邊請。”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穿着藏青色短打的中年男人探出頭來,臉上堆着局促的笑,“讓您淋着雨跑一趟,實在是過意不去。”

沈硯之擺擺手,收起油紙傘時,發梢滴落的水珠順着臉頰滑進衣領。他這副模樣倒讓男人更不安了,忙不迭地遞過布巾:“快擦擦,快擦擦。屋裏燒了炭,暖和。”

屋裏果然暖和,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藥味,混雜着炭火的氣息。沈硯之脫下沾了潮氣的長衫,露出裏面月白色的中衣,袖口磨得有些發亮,卻漿洗得幹幹淨淨。他走到床邊時,腳步放得極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床上躺着個約莫七八歲的孩子,小臉燒得通紅,呼吸急促得像破風箱。孩子母親坐在床邊,眼圈紅紅的,見沈硯之來,嘴唇動了動,終究只化作一聲哽咽:“沈先生,您看看……這燒總退不下去……”

沈硯之沒說話,伸手探向孩子的額頭,指尖剛觸到皮膚就蹙起了眉。他又翻了翻孩子的眼皮,聽診器在胸口聽了半晌,最後拿起孩子的手腕,三根手指搭在脈搏上,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

“什麼時候開始燒的?”他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前天夜裏,”男人搓着手,聲音發緊,“開始只是有點咳嗽,以爲是着涼,喝了姜湯也沒用,昨天就燒起來了,最高的時候……能燙着人。”

沈硯之鬆開手,站起身時,燭火在他眼底跳動:“是急性肺炎。我開個方子,你們現在就去抓藥,熬好了每隔半個時辰喂一次。另外,準備些冰塊,用布包着敷在額頭,別直接接觸皮膚。”

他說着走到桌前,提起筆時,手腕懸在紙上頓了頓。燭光映着他清瘦的側臉,鼻梁高挺,唇線分明,只是眼下的青黑藏不住連日來的疲憊。墨跡落在宣紙上,筆鋒清勁,藥方上的字像他的人一樣,透着股沉靜的力道。

“沈先生,這藥……能管用嗎?”女人的聲音帶着哭腔,“前幾天請的張大夫,開了藥也沒見好……”

沈硯之放下筆,轉過身時,目光落在女人焦慮的臉上:“藥要按時吃,護理也得跟上。今晚是關鍵,要是後半夜能退點燒,就有救。”他頓了頓,補充道,“我今晚不走,就在外間坐着。”

男人愣了一下,隨即滿臉感激:“這怎麼好意思……沈先生您都忙了一天了……”

“治病要緊。”沈硯之淡淡說着,走到外間的椅子上坐下。他從藥箱裏拿出一本翻得卷了邊的醫書,借着燭光慢慢看,偶爾抬頭聽聽裏屋的動靜,炭火在炭盆裏偶爾爆出火星,噼啪聲裏,雨還在下。

不知過了多久,裏屋傳來孩子的哭聲,帶着些微的清亮,不像之前那般有氣無力。沈硯之合上書,起身走過去時,女人正拿着小勺喂藥,孩子雖然哭着,卻往下咽了。

“剛量了體溫,好像是低了點。”男人舉着溫度計,聲音裏有了笑意。

沈硯之走到床邊,又探了探孩子的額頭,這次眉頭舒展了些:“繼續敷冰,藥別停。”

天快亮時,雨終於停了。東方泛起魚肚白,晨光透過窗櫺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孩子的燒退了不少,呼吸也平穩了,女人趴在床邊睡着了,男人見沈硯之起身,連忙跟上。

“沈先生,這是診金。”男人遞過一個油紙包,裏面是幾塊銀元,“實在是……多謝您了。”

沈硯之接過,從中抽出兩塊,其餘的推了回去:“夠了。剩下的錢買點營養品,孩子剛好轉,得補補。”

男人還想再說什麼,沈硯之已經拿起藥箱和長衫:“我先走了,下午再過來看看。”

走出巷口時,空氣裏滿是雨後的清新,老槐樹的葉子上還掛着水珠,陽光照在上面,亮得晃眼。沈硯之深吸了口氣,正準備往回走,卻瞥見街角有個身影蜷縮在那裏。

那是個女孩,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穿着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襖,頭發亂糟糟地粘在臉上。她懷裏抱着個布包,頭埋在膝蓋裏,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哭。

沈硯之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他放輕腳步,在女孩身邊站定,剛要開口,女孩卻猛地抬起頭,一雙眼睛又紅又腫,像受驚的小鹿。

“你是誰?”她的聲音帶着哭腔,還有些警惕。

沈硯之指了指自己的藥箱:“我是大夫。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女孩低下頭,攥緊了懷裏的布包,聲音細若蚊蚋:“我沒事……”

“那你在這裏……”

“我等我爹。”她打斷他,語氣裏帶着點倔強,“他說去給我找吃的,讓我在這裏等着。”

沈硯之順着她的目光看向布包,隱約能看出裏面是個更小的孩子,呼吸微弱。他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裏面是你弟弟?”

女孩點點頭,眼淚又掉了下來:“他昨天就開始發燒,一直哭,現在……現在不哭了……”

沈硯之的心沉了一下,伸手想去探探孩子的體溫,女孩卻猛地把布包往懷裏緊了緊:“你要幹什麼?”

“我看看他怎麼了,或許能幫上忙。”他耐心解釋,目光落在女孩凍得發紅的手上,“天這麼冷,你們在這裏待着不是辦法。”

女孩咬着嘴唇,看了看懷裏的布包,又看了看沈硯之,眼裏的警惕慢慢變成了猶豫。最後,她像是下定了決心,小心翼翼地把布包遞了過來。

布包裏的孩子最多只有一兩歲,小臉蠟黃,閉着眼睛,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沈硯之摸了摸孩子的額頭,又翻看了眼瞼,臉色漸漸凝重起來。

“他脫水了,還有感染。”他抬頭看向女孩,“必須盡快治療,不然……”

女孩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我爹還沒回來……我找不到他……”

沈硯之沉默了片刻,站起身:“跟我走吧,先去我那裏,我給孩子看看。”

女孩愣住了,看着沈硯之清瘦的背影,又看了看懷裏的弟弟,終於咬咬牙,跟了上去。

沈硯之的醫館就在街尾,是個不大的院子,門口掛着塊“沈記藥鋪”的木牌,漆皮掉了不少,卻擦得幹幹淨淨。院子裏種着幾株草藥,角落裏堆着晾曬的藥草,空氣中滿是清苦的香氣。

“進來吧。”沈硯之推開虛掩的木門,把女孩領進裏屋,“你先坐着,我去準備東西。”

裏屋收拾得簡單整潔,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靠牆放着個書架,上面擺滿了醫書。沈硯之從藥箱裏拿出針和藥瓶,又去燒了壺熱水。女孩抱着弟弟坐在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怕他跑了。

沈硯之給孩子做了簡單的處理,喂了些補液鹽水,又打了一針青黴素。等他忙完,額頭上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直起身時,才發現女孩一直看着他,眼裏的警惕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怯生生的感激。

“他……他會好起來嗎?”女孩小聲問。

“會的,”沈硯之擦了擦汗,“只要好好休息,按時用藥。”他頓了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阿芷。”女孩小聲回答,“我弟弟叫小石頭。”

“阿芷,”沈硯之點點頭,“你爹什麼時候出去的?”

“昨天下午。”阿芷的聲音低了下去,“他說去碼頭找點零活,換點吃的回來,讓我在這裏等着……”

沈硯之皺了皺眉,碼頭那邊魚龍混雜,一個成年人走了這麼久沒回來,怕是出了什麼事。他看着阿芷凍得發紫的嘴唇,起身去廚房端了碗熱粥過來:“先吃點東西吧,你也一天沒吃東西了。”

阿芷看着那碗冒着熱氣的粥,咽了咽口水,卻沒接:“我不餓,給小石頭留着吧。”

“他現在還不能吃東西,”沈硯之說着,把粥塞到她手裏,“你吃了才有力氣照顧他。”

阿芷捧着粥,眼淚又掉了下來,這次卻帶着點暖意。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溫熱的粥滑進胃裏,驅散了身上的寒意。她偷眼看沈硯之,見他正坐在桌前整理藥方,陽光透過窗紙照在他身上,給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是“砰”的一聲,門被撞開了。一個渾身是泥的男人跌了進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還流着血。

“爹!”阿芷驚叫一聲,手裏的粥碗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男人看到阿芷,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光亮,他掙扎着想去拉阿芷的手,卻猛地咳出一口血來。“阿芷……對不住……爹沒找到錢……”他說着,目光落在沈硯之身上,眼神瞬間變得凶狠,“你是誰?你想對我閨女幹什麼?”

沈硯之站起身,剛要解釋,男人卻突然撲了過來,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是不是你把她們帶回來的?你安的什麼心!”

男人的力氣很大,沈硯之被他拽得一個踉蹌,衣領勒得他喘不過氣。阿芷急得直哭:“爹!你別這樣!是沈先生救了小石頭!”

男人愣了一下,看向床上的小石頭,又看了看沈硯之,眼神裏的凶狠慢慢變成了茫然。他鬆開手,踉蹌着後退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臉嗚嗚地哭了起來:“我沒用……我連孩子都養不活……”

沈硯之整理了一下衣領,看着眼前這個崩潰的男人,心裏五味雜陳。他蹲下身,遞給男人一塊布巾:“先擦擦吧。有什麼事,慢慢說。”

男人接過布巾,胡亂擦了擦臉,哽咽着說:“我去碼頭想找活幹,結果被人搶了……他們說我搶了他們的地盤,把我打了一頓……我對不起孩子……”

沈硯之沉默了片刻,起身去藥箱裏拿了些藥膏和繃帶:“先處理一下傷口吧。”

男人看着他手裏的藥,又看了看床上的小石頭,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沈先生,求您救救我兒子……我給您磕頭了!”

“快起來,”沈硯之連忙去扶他,“我已經給他處理過了,會好起來的。”他頓了頓,“你們要是沒地方去,就先在我這裏住下吧,院子裏有間空房。”

男人愣住了,看着沈硯之,嘴唇動了動,半天說不出話來。阿芷也驚呆了,大眼睛裏滿是不敢相信。

沈硯之笑了笑,陽光落在他眼底,像盛着星光:“先把傷養好,別的事,以後再說。”

那天下午,沈硯之去看了巷子裏的那個孩子,燒已經退了,孩子母親拉着他的手,說了無數聲謝謝。回來的路上,他買了些米和菜,想着家裏還有三個餓着肚子的人。

走進院子時,他看見男人正坐在院子裏曬着太陽,阿芷在旁邊給他換藥,動作笨拙卻很認真。小石頭在屋裏睡着了,呼吸平穩了許多。

聽到腳步聲,男人連忙站起來,臉上有些不好意思:“沈先生,讓您破費了。”

“沒事。”沈硯之把東西放在廚房門口,“阿芷,過來幫我燒火。”

阿芷應了一聲,快步跑過來,看着沈硯之淘米洗菜,眼裏滿是好奇。“沈先生,您一個人住在這裏嗎?”

“嗯。”沈硯之點點頭,“我爹娘去世得早,就我一個人。”

“那您……不孤單嗎?”

沈硯之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抬頭看向院子裏的陽光,笑了笑:“習慣了。”

晚飯時,四個人圍坐在桌前,桌上擺着簡單的兩菜一湯,卻香氣撲鼻。男人吃得很慢,眼圈紅紅的,阿芷不停地給小石頭喂着米湯,自己卻沒怎麼吃。沈硯之看着他們,心裏忽然覺得,這個冷清的院子,好像有了點煙火氣。

吃完飯,男人主動去洗碗,阿芷抱着小石頭坐在門口,看着天上的星星。沈硯之坐在燈下看書,偶爾抬頭,能看到阿芷的側臉被月光照着,像一尊安靜的瓷娃娃。

他想起自己年少時,也曾有過這樣安穩的日子。父親是當地有名的大夫,母親溫柔賢淑,家裏總是充滿了歡聲笑語。直到那場突如其來的瘟疫,父親爲了救人染病去世,母親也跟着去了,只留下他一個人,守着這間空蕩蕩的藥鋪。

這些年,他習慣了獨來獨往,習慣了在深夜裏對着醫書發呆,習慣了把所有的情緒都藏在平靜的外表下。可今天,看着阿芷一家,他心裏某個塵封已久的角落,似乎被輕輕觸動了。

“沈先生,”阿芷突然轉過身,小聲說,“謝謝你。”

沈硯之合上書,笑了笑:“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照顧小石頭。”

阿芷點點頭,抱着小石頭進了裏屋。院子裏只剩下沈硯之和那盞昏黃的油燈,風吹過院子裏的草藥,發出沙沙的聲響。

他走到門口,抬頭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圓圓滿滿的,像母親以前做的月餅。他想,或許,這日子,也能像這月亮一樣,慢慢圓滿起來。

夜色漸深,藥鋪裏的燈卻一直亮着,像黑夜裏的一顆星,溫暖而堅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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