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寒潮來得又快又猛,前一日還暖烘烘的日頭,第二天一早就被鉛灰色的雲團壓得喘不過氣。冷風卷着碎雨往人骨頭縫裏鑽,阿芷踮腳夠灶台上的藥罐時,凍得指尖發僵,連帶着手裏的戥子都差點抓不穩。藥罐裏的藥湯咕嘟冒泡,熱氣模糊了她的眼,可後背還是被穿堂風灌得發涼。
“穿上這個。”沈硯之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一件半舊的夾襖輕輕落在她肩頭,帶着淡淡的艾草香。阿芷回頭,見他穿着件藏青色長衫,領口和袖口都系得嚴實,卻掩不住眉宇間的清寒,鼻尖凍得微微發紅。
“這是……”她捏着夾襖的衣角,才發現是件女式衣裳,針腳細密,腰身明顯改過,顯然是特意爲她改的。
“前幾日見你總縮着脖子搓手。”沈硯之把手裏的紅糖和姜片放在灶台上,紙包被雨打溼了邊角,“熬點姜茶,你爹和小石頭都得喝點,免得着涼。”
阿芷想起昨夜起夜時,看到他窗裏的燈亮到後半夜。昏黃的光暈裏,他似乎正坐在燈下縫補着什麼,當時只當是補藥箱的襯布,原來是在改這件衣裳。她低頭把夾襖往身上套,布料不長不短正合身,袖口處還留着淺淺的針腳,像是怕她嫌粗糙,特意縫得極輕。
“謝謝沈先生。”她小聲說,心裏暖烘烘的,連帶着灶膛裏的火苗都像是旺了幾分。
早飯後,藥鋪剛卸下門板,就進來三個不速之客。爲首的男人穿件油亮的黑色綢衫,面白無須,眼角一顆朱砂痣紅得扎眼,身後跟着兩個短打扮的壯漢,肩寬背厚,進門時踩得青石板地面咚咚響,震得藥架上的瓷瓶都晃了晃。
“沈大夫?”男人把玩着塊暖白色的羊脂玉佩,玉佩上雕着繁復的雲紋,一看就價值不菲。他的目光掃過藥鋪裏的陳設,最後落在沈硯之身上,帶着股說不出的審視。
沈硯之正在給一位老婆婆診脈,頭也沒抬:“請坐,先說說症狀。”
“不必多言。”男人把玉佩往桌上一放,玉面映出冷光,“我家主子身子不適,請沈大夫移步去看看。這是定金,看完病另有重謝。”
老婆婆嚇得往椅子裏縮了縮,手裏的帕子攥成了團。阿芷攥緊了手裏的藥杵,剛要說話,手腕卻被沈硯之輕輕按住。他寫完藥方遞給阿芷,聲音平穩:“按方抓藥,文火煎半個時辰,記住要攪三次。”
等送走老婆婆,沈硯之拿起牆角的藥箱:“我去去就回。”
“我跟你去!”阿芷追上去,手指下意識抓住他的長衫下擺。
沈硯之回頭看了她一眼,指尖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帶着微涼的溫度:“看好鋪子。等我回來,教你認新到的血竭。”
馬車停在巷口,黑漆的車廂,連窗戶都糊着厚布。阿芷看着沈硯之上了車,車簾落下的瞬間,她忽然覺得心裏像塞了團亂麻。那男人的眼神太凶,尤其是那顆朱砂痣,在陰雨天裏看着像滴沒幹的血。
她爹拄着拐杖從後院走出來,往灶膛裏添了把柴:“沈先生心裏有數,別瞎琢磨。他行醫這些年,什麼人沒見過。”
話雖如此,阿芷還是坐不住。她把藥鋪裏的藥罐都擦了三遍,又把曬幹的草藥翻了又翻,總覺得時間過得格外慢。牆角的自鳴鍾滴答作響,每一聲都像敲在心上。直到日頭偏西,巷口才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阿芷飛奔出去,見沈硯之正慢慢走來,藥箱在手裏晃悠,長衫下擺沾了泥,袖口還有塊暗紅的痕跡,像是血漬。他的臉色白得像紙,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沈先生!”她撲過去,扶住他的胳膊,才發現他手心裏全是冷汗。
“沒事。”他笑了笑,避開她的目光,“富貴人家規矩多,查了半天才讓看病,折騰了些。”
晚飯時,沈硯之沒什麼胃口,只喝了小半碗粥。放下筷子時,他的指節泛白,像是在隱忍着什麼。夜裏阿芷被尿意憋醒,剛走到院子,就聽見他在廊下咳嗽,咳得像要把肺都咳出來,好半天才停住,接着是壓抑的喘息聲。
接下來的幾天,沈硯之像往常一樣坐診、配藥,教阿芷認藥時也依舊耐心。可阿芷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他算藥材分量時會突然走神,指尖懸在戥子上空半天不動;教她寫藥名時,筆會在紙上洇出個小墨點;夜裏的咳嗽聲越來越密,有時能斷斷續續咳到後半夜。
這天傍晚,阿芷正在廚房煎藥,前堂突然傳來哐當一聲巨響,像是有什麼東西被砸了。她端着藥碗沖出去,只見黑衣男人正指着沈硯之的鼻子罵:“我家主子喝了你的藥,病情反倒重了!你是不是故意下毒?”
“藥方對症,藥材也是上好的,若按時服用絕無問題。”沈硯之站在原地,背挺得筆直,聲音冷得像冰。
“放屁!”男人突然一腳踹翻了旁邊的藥架,藥罐摔得粉碎,褐色的藥汁濺了一地,混着藥材的碎屑,“今天你不跟我回去給主子賠罪,這鋪子就別想開了!”
阿芷的爹剛從後院劈柴回來,見狀想上前理論,卻被一個壯漢推得踉蹌着撞在柱子上,手裏的斧頭“哐當”掉在地上。
“爹!”阿芷連忙扶住他,怒視着黑衣男人,“你憑什麼砸東西?沈先生治好的人多了去了!前巷的張婆婆、碼頭的王大叔,都是他救回來的!”
男人被個小丫頭片子頂撞,臉上有些掛不住,揚手就朝阿芷打來:“小賤人,敢管老子的事!”
他的手腕剛揚起,就被沈硯之死死攥住。“別動她。”沈硯之的眼神像淬了冰,聲音低沉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跟你走。”
“沈先生!”阿芷抓住他的衣角,指甲都掐進了布眼裏,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沈硯之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復雜,有擔憂,有歉意,還有些她看不懂的情緒。“看好鋪子。”他輕輕掰開她的手,轉身對黑衣男人說,“走吧。”
這次男人沒讓他坐那輛黑漆馬車,而是把他塞進了一輛沒有窗戶的黑篷車裏。車軲轆碾過青石板路時發出沉悶的聲響,像敲在阿芷的心上。她追出巷口,只看到車後揚起的塵土,混着雨水落在地上,像道擦不去的痕。
那一夜,阿芷幾乎沒合眼。她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口,守着昏黃的油燈,聽着巷子裏的風聲。風卷着雨絲打在門板上,發出沙沙的聲響,總讓她誤以爲是沈硯之回來了。
她爹坐在旁邊抽着旱煙,煙袋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映着他緊鎖的眉頭。“別擔心,沈先生不是普通人。”他磕了磕煙灰,“你記不記得上次碼頭老王被槍子兒打了腿?骨頭都露出來了,別的大夫都不敢接,就沈先生敢治,三兩下就處理好了,還不用打麻藥,尋常大夫哪有這本事?”
阿芷想起沈硯之給人縫合傷口時的樣子,手穩得像定住了一樣,眼神專注得能映出藥材的紋路。她還在他的醫書裏見過夾着的藥方,有些角落會畫些奇怪的符號,像小旗子,又像箭頭,當時只當是他記藥的標記,現在想來,或許另有深意。
天快亮時,巷口終於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阿芷猛地站起來,油燈在手裏晃了晃,光暈裏,沈硯之的身影正慢慢走近。他的長衫沾滿了泥,嘴角破了皮,滲着血珠,臉上還有道紅痕,像是被人打了。可他的背依舊挺得筆直,眼神清明。
“沈先生!”阿芷撲過去,眼淚再也忍不住,噼裏啪啦往下掉。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頭,指尖帶着涼意,聲音沙啞:“我回來了。”
回屋坐下,沈硯之喝了杯熱水,才慢慢說清緣由。原來那戶人家的主子是被人下了慢性毒藥,他給的藥方解了部分毒性,卻讓下毒者慌了神,故意讓主子停藥,反來怪罪他。至於臉上的傷,是他不肯承認“下毒”,被那幾個壯漢推搡時撞在柱子上弄的。
“那你爲什麼還要去?”阿芷給他上藥時,手直打顫,棉籤碰到他嘴角的傷口,他會輕輕“嘶”一聲。
沈硯之看着她發紅的眼眶,忽然笑了,眼裏的疲憊散了些:“因爲我知道,你會等我回來。”
阿芷的臉騰地紅了,連忙低下頭,假裝專心上藥,心裏卻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又軟又暖。指尖的棉籤沾了血,紅得刺眼,她忽然很想知道,沈先生以前到底經歷過什麼,爲什麼他總能這麼平靜地面對危險。
黑衣男人再沒來過,可阿芷發現,巷口多了幾個陌生面孔。有時是個挑着擔子的貨郎,擔子上的雜貨擺得歪歪扭扭,眼睛卻總往藥鋪瞟;有時是個蹲在牆角抽旱煙的漢子,煙袋鍋半天不動一下,視線卻黏在藥鋪門口。
沈硯之顯然也察覺到了。他叮囑阿芷和她爹,晚上早點關門,盡量別往偏僻的地方去。他自己則起得更早,天不亮就去巷口轉一圈,回來時手裏會多幾個剛出爐的包子;睡得更晚,睡前總要提着燈籠在藥鋪前後照一遍,像是在檢查什麼。
這天下午,醫館裏來了位老熟人——上次那個被車撞了的年輕人。他腿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走路不用拄拐,拎着袋黃澄澄的橘子來道謝。
“沈大夫,您真是救了我的命。”他把橘子放在桌上,“我聽碼頭的兄弟說,前幾天有人來找您麻煩?您別擔心,我認識幾個巡捕房的人,實在不行就讓他們來照看着,保準沒人敢搗亂。”
沈硯之笑着擺手:“多謝好意,只是些誤會,已經解決了。”
年輕人走後,阿芷剝了個橘子遞給他,橘子瓣晶瑩飽滿,帶着清香:“沈先生,你是不是認識什麼大人物?”她想起黑衣男人的態度,雖然囂張,卻沒真敢傷他,倒像是在忌憚什麼。
沈硯之接過橘子,沒直接回答,反而說:“下個月城西的會館有場藥材交流會,各地的藥商都去,帶你去見識見識。順便給你買支新藥杵,你現在用的那個太舊了,木頭上都有裂紋了。”
阿芷眼睛一亮,她早就聽說過藥材交流會,據說有很多平時見不到的珍稀藥材,還有老藥農會講辨識藥材的竅門。她一直想去看看,只是沒好意思說。看着沈硯之溫和的側臉,她忽然覺得,不管他以前經歷過什麼,不管暗處有多少危險,只要能守着這間藥鋪,守着彼此,就夠了。
夜裏,阿芷被窗外的動靜驚醒。像是有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接着是極輕的腳步聲。她悄悄爬起來,透過窗縫往外看,見沈硯之站在院子裏,手裏提着盞燈籠,正望着巷口的方向。月光灑在他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銀霜,背影孤單得像棵老槐樹。
他的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又在咳嗽,卻極力壓抑着,只發出很輕的氣音。阿芷想出去陪他,腳剛邁出門檻,就見他轉身回了屋。燈籠的光暈在地上晃了晃,很快便消失在窗後。
阿芷站在原地,聽着風吹過藥圃的沙沙聲,忽然懂了。沈硯之不是不怕,他只是習慣了把害怕藏起來。他知道有些風雨躲不掉,只能迎着上。而他身後,有需要守護的人——她,爹,小石頭,還有這間承載着他過往的藥鋪。
那天晚上,阿芷做了個夢。夢裏是個大晴天,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她和沈硯之在藥圃裏采藥,他教她辨認一株開着紫色小花的草藥,指尖碰到她的手背,溫溫的。小石頭在旁邊追着蝴蝶跑,笑得咯咯響。她爹坐在石凳上抽着旱煙,煙圈飄到天上,變成了棉花糖。
醒來時天已亮,阿芷摸了摸眼角,溼溼的。她走到窗邊,見沈硯之正在給藥圃裏的草藥澆水,晨光灑在他身上,像披了件金衣。他的動作輕柔,眼神專注,仿佛那些草藥是稀世珍寶。
阿芷忽然覺得,不管未來有多少風雨,只要他們在一起,互相扶持,就一定能等到晴天。就像院子裏的草藥,就算被暴雨淋過,太陽出來後,依舊會挺直腰杆,努力生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