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王府的人一走，靜心苑那根緊繃的弦才算真正鬆了下來。
王府管家擦了擦額上不知何時滲出的冷汗，對着雲舒微又是一揖，態度已近乎謙卑：“王妃娘娘深謀遠慮，老奴佩服。今日之事，老奴會一五一十地回稟王爺。若無他事，老奴便先告退了。”
他此刻只想趕緊離開這個地方，離這位看似溫和無害，實則手段通天的王妃遠一點。他有一種預感，這靖王府的天，怕是真的要變了。
雲舒微微頷首，算是應允。
待所有閒雜人等都退下，青兒才終於忍不住，一臉後怕地拍着胸口：“王妃，嚇死奴婢了！那賢王……他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還有那份禮，簡直就是個火坑啊！”
“他不是知道，是猜到。”雲舒微走到廊下，拿起一把小巧的銀剪，開始修剪一盆君子蘭枯黃的葉片，動作從容不迫，“蘇晴柔在錦繡閣發瘋，鬧得人盡皆知。有心人只要稍一打探，便能將前因後果猜個七七八八。這位賢王殿下，顯然就是那個最頂尖的有心人。”
她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
“他送禮是假，試探是真。一爲試探我的深淺，二爲試探我和蕭珏的關系，三嘛……”她剪下一片枯葉，唇角勾起一抹冷嘲，“自然是想在我們夫妻之間，再添一把火，好讓他坐山觀虎鬥。”
青兒聽得雲裏霧裏，但她明白一點，那就是自家王妃又一次化險爲夷了。她看着雲舒微專注修剪花葉的側臉，心中充滿了無限的崇拜和安心。只要有王妃在，似乎再大的難題，都能迎刃而解。
然而，這份安寧並未持續多久。
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着一股不加掩飾的滔天怒意，仿佛要將這小院的地面都踏碎。
青兒臉色一白，剛想上前查看，就見蕭珏一身玄衣，如同一團攜風裹雨的烏雲，猛地闖了進來。他身後只跟着墨風一人，但那周身散發的凜冽寒氣，卻讓整個院子的溫度都仿佛驟降了幾分。
“雲舒微！”
蕭珏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着金石摩擦般的刺耳。他幾步沖到雲舒微面前，那雙鷹隼般的眸子裏，燃燒着熊熊的怒火和屈辱。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的骨頭捏碎。
“你好大的膽子！本王的王妃，什麼時候和本王的三哥，有了這麼深的情分？”
雲舒微吃痛，眉頭微蹙，但臉上卻沒有絲毫的慌亂。她甚至沒有去看蕭珏，目光依舊停留在那盆君子蘭上，淡淡地開口：“王爺在說什麼，臣妾聽不懂。”
“聽不懂？”蕭珏怒極反笑，那笑聲裏充滿了冰冷的嘲諷，“還要本王說得再明白些嗎？賢王府的總管，前腳剛從你這院子裏出去！那套南海明珠，你是不是收得很開心啊？是不是覺得，終於找到了比本王更好的靠山？”
他的話語，如同一盆髒水，毫不留情地潑了過來。院子裏剛來的兩個小丫鬟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渾身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青兒又急又氣，壯着膽子喊道：“王爺您誤會了！王妃沒有收賢王府的禮！”
“你一個奴婢，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嗎？滾出去！”蕭珏厲聲喝道，一個眼神掃過去，青兒便嚇得不敢再言語。
雲舒微終於抬起了頭，她平靜地迎上蕭珏那雙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道：“王爺，您不分青紅皂白，沖進我的院子，當着下人的面，質問我與別的男人有染。您覺得，丟的是我的臉，還是您靖王府的臉？”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了蕭珏的怒火之上。
蕭珏微微一怔。他看着她那雙清澈見底，卻又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眼睛，心中的怒氣，竟莫名地滯了一下。
是啊，她是他的正妃。羞辱她，不就等於是在羞辱他自己嗎？
可那股被背叛的屈辱感，依舊在他胸中翻騰。他甩開她的手，冷笑道：“少拿王府的顏面來壓我！你若真在乎王府的顏面，就不該與蕭辰暗通款曲，讓他把主意打到本王的後院來！”
“暗通款曲？”雲舒微揉了揉自己被捏得發紅的手腕，唇邊泛起一抹譏誚的弧度，“王爺哪只眼睛看到我與賢王暗通款曲了？是看到我們私下會面了，還是截獲了我們的往來書信？”
“那套南海明珠，就是證據！”蕭珏咬牙切齒地說道。
“證據？”雲舒微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她輕笑出聲，“王爺只知賢王送了禮，可知臣妾是如何回禮的？王爺只知有南海明珠，可知臣妾送還給賢王的，又是什麼？”
蕭珏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只聽墨風說賢王送了重禮，卻因怒火攻心，沒來得及細問後續。此刻聽雲舒微這麼一說，他才意識到，事情似乎與他想象的，有所出入。
“王爺若真想知道，不妨問問您的管家。他從頭到尾，看得一清二楚。”雲舒微說着，竟施施然地坐回了石凳上，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茶水，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
她這副有恃無恐的模樣，讓蕭珏心中的怒火，漸漸被一種更爲復雜的情緒所取代——疑惑。
他轉頭，用眼神示意墨風。墨風會意，立刻閃身出去，不多時，便將還未走遠的王府管家給提了過來。
管家一見這陣仗，嚇得腿都軟了，跪在地上，將剛剛在靜心苑發生的一幕，不敢有絲毫隱瞞和添油加醋，原原本本地復述了一遍。
從李源趾高氣揚地送上明珠，到雲舒微不卑不亢地取出畫卷，再到她那番滴水不漏、暗藏機鋒的話語，以及最後李源略顯狼狽地帶着禮物和畫卷離去。
書房裏，陷入了一片死寂。
蕭珏靜靜地聽着，臉上的表情，從鐵青，到驚愕，再到難以置信，最後，化爲一片深沉的晦暗。
他不是蠢人。相反，他極爲聰明。
他幾乎在瞬間就明白了雲舒微這一手“移花接木”的全部用意。
她拒絕了曖昧的珠寶，送出了一幅代表着“恩情”與“立場”的畫。她不僅完美地化解了賢王的挑釁，還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順便還敲打了賢王，讓他不要妄圖將她當做棋子。
這一番操作，其心智之縝密，反應之迅捷，言辭之鋒利，簡直讓他這個在朝堂上浸淫多年的皇子，都感到心驚。
他以爲她是與人有染，不知廉恥。
可事實卻是，她以一人之力，兵不血刃地，爲他，爲整個靖王府，守住了一場即將到來的巨大難堪。
一股前所未有的荒謬感和挫敗感，涌上了蕭珏的心頭。他就像一個揮舞着拳頭，氣勢洶洶沖出去準備打架的莽夫，結果卻發現，對方早已優雅地結束了戰鬥，並且贏得漂漂亮亮。
他所有的憤怒和指責，在事實面前，都變成了一個笑話。
“王爺，現在，您還要治臣妾的罪嗎？”雲舒微的聲音，悠悠地從旁傳來，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戲謔。
蕭珏的臉頰，火辣辣地燙。
他揮了揮手，示意管家和墨風都退下。偌大的院子裏，只剩下他們夫妻二人。
他看着眼前這個從容淡定的女人，心中百味雜陳。他發現，自己對她的認知，再一次被徹底顛覆。
“你……”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竟不知該說什麼。道歉嗎？他拉不下這個臉。誇獎她嗎？他更說不出口。
最終，他只能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你倒是……好手段。”
這句評價，分不清是褒是貶。
雲舒微卻像是沒聽出他話裏的復雜意味，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仰頭看着他。
“王爺，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交易？”蕭珏皺眉。
“對。”雲舒微的眼神，在這一刻變得無比認真，“太後壽宴在即，屆時宮中必定是龍潭虎穴，各方勢力盤根錯節。你我雖是夫妻，卻無夫妻之實，這一點，你知，我知。”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從現在開始，到壽宴結束，你我，暫且結盟。”雲舒微的聲音清晰而堅定，“在人前，你給我身爲靖王正妃應有的體面和尊重。我，則爲你守住靖王府的顏面，應對宮中一切明槍暗箭。我們各取所需，互不幹涉。等壽宴過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如何？”
蕭珏的心，狠狠一震。
他沒想到，雲舒微會如此直白地，將兩人之間那層薄薄的窗戶紙，徹底捅破，並且提出了一個如此大膽的建議。
結盟？
和他這個名義上的丈夫，實際上的仇人？
這聽起來，何其荒唐。
可偏偏，他卻該死地覺得，這似乎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他需要一個足夠聰明的女人，在太後面前爲他周旋，穩住林伯淵。而眼前的雲舒微，無疑已經證明了，她有這個能力，甚至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
而她，也需要借助他靖王妃的身份，在宮宴上站穩腳跟，擺脫目前的困境。
這確實是一場公平的交易。
他沉默了良久，深邃的目光，一瞬不瞬地鎖在她的臉上，像是在重新認識這個與他同床異夢了近一年的妻子。
而在遙遠的賢王府。
書房內，熏香嫋嫋。
蕭辰正臨窗而坐，手中把玩着兩枚溫潤的玉石核桃。李源恭敬地侍立一旁，將從靖王府帶回來的那幅《風雨鬆柏圖》，緩緩展開在書案上。
畫上，是兩棵於狂風暴雨中，依舊挺拔屹立的蒼勁古鬆。筆法老辣，意境深遠。
蕭辰的目光落在畫上，聽完李源的復述，他非但沒有生氣，反而低低地笑了起來。
那笑聲，溫潤悅耳，卻讓一旁的李源，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寒意。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蕭辰拿起那幅畫，細細端詳着，眼中的欣賞之色，毫不掩飾。
“她這是在告訴本王，她與林伯淵，情如鬆柏，堅不可摧，只談恩義，不涉黨爭。同時，也是在警告本王，莫要再用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去試探她。”
李源低聲道：“殿下，是奴才辦事不力。沒想到這位靖王妃，竟是如此的……”
“不，你辦得很好。”蕭辰打斷他，將畫卷小心地卷起，“本王只是送去了一塊試金石，卻沒想到，試出來的，竟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絕世璞玉。”
他的手指，輕輕拂過畫卷的錦套，眼中閃爍着獵人看到獵物時，那種志在必得的光芒。
“看來，這盤棋，越來越有趣了。”
他抬起頭，望向靖王府的方向，唇邊的笑意，意味深長。
“去查，雲家當年被罷官抄檢的舊案，所有的卷宗，本王都要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