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國的辦公室裏,落針可聞。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秦衛國的身上,那目光中充滿了急切與探尋,仿佛一個即將溺水的人,看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秦衛國卻沒有急於開口。他拿起桌上的暖水瓶,爲李建國那已經見了底的茶杯裏,恭恭敬敬地續上了熱水。茶葉在滾水的沖泡下,翻騰着,散發出嫋嫋的熱氣和清香,也讓房間裏那股焦躁的氛圍,稍稍緩和了一些。
做完這一切,他才在李建國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身體微微前傾,擺出了一副準備詳細匯報的姿態。
“書記,這件事……說來也巧。”
秦衛國的開場白,充滿了機關語言的藝術,既設置了懸念,又將一切都歸於了“巧合”,最大程度地撇清了自己“隱瞞不報”的嫌疑。
李建國眉頭一挑,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您還記得前幾天,辦公室出的那起‘泄密案’嗎?”秦衛國緩緩地問道。
李建國點了點頭。他當然記得,當時他還發了火,責令秦衛國徹查。後來秦衛國向他匯報,說是工作失誤導致的文件丟失,並且已經對相關責任人進行了嚴肅處理,他也就沒有再追究。
“在那件事的處理過程中,”秦衛國的聲音不疾不徐,像一個高明的說書人,在層層鋪墊,“我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年輕人。”
“誰?”
“就是那個被卷入事件中心的新科員,陳潛。”
秦衛國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眼睛一直在仔細地觀察着李建國的表情。
李建國皺了皺眉,顯然對這個名字沒什麼印象。對於他這個級別的領導來說,一個剛來的、最底層的科員,就如同一顆微不足道的塵埃。
秦衛國繼續說道:“這個年輕人,是今年剛從省城名牌大學分來的,當時我以爲他和其他年輕人一樣,沒想到,在那次風波裏,他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冷靜和沉穩。事後,我覺得這孩子是個可造之材,但心性如何,還需要磨練。所以,我就給了他一個任務。”
“什麼任務?”李建國追問道。
“我讓他去整理咱們縣從建國以來的所有工業發展舊檔案,一來是考驗他的耐心,二來也是讓他盡快熟悉咱們縣的情況。”
聽到這裏,李建國似乎明白了什麼,他的眼睛猛地一亮:“你的意思是……”
“書記,我不敢肯定。”秦衛國恰到好處地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不確定”的表情,“但是,就在蘇記者來的那天晚上,這個年輕人,通宵未眠,整理出了一份材料。第二天一早,我辦公室的門縫裏,就多了一份匿名的報告。”
秦衛國的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堪稱語言的藝術。
他沒有直接點明報告就是陳潛寫的,而是通過一系列的“事實陳述”和“邏輯推理”,將答案引導了出來。這樣一來,既顯得自己是通過細致觀察、認真分析才得出的結論,又把最終的“定論權”,交給了李建國這位一把手。
同時,他也把自己,從一個單純的“知情者”,塑造成了一個愛護人才、考驗幹部、善於發現的“伯樂”。這份功勞,雖然不大,卻足以讓他在李建國心中的分量,再重幾分。
這就是他遞上的“投名狀”——他不僅獻上了一個能解決縣裏天大難題的“能人”,還順帶着展現了自己的領導水平。
李建國不是蠢人,他瞬間就聽懂了秦衛國話裏所有的潛台詞。
他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起來。
“那份報告……就是高省長批示的這份?”
“內容上,幾乎一字不差。”秦衛國給出了肯定的答復。
“他人呢?那個陳潛,現在在哪裏?”李建國猛地站起身。
“還在檔案室。”秦衛國也跟着站了起來,“書記,要不要……我讓他過來一趟?”
李建國的眼中,閃爍着興奮與審慎交織的復雜光芒。他既爲找到了“高人”而感到欣喜,又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年輕人的能力,抱着一絲懷疑。
一個二十二歲的毛頭小子,真的能寫出如此老辣、深刻的報告?
這背後,會不會有高人指點?或者,他只是一個被人推到台前的“棋子”?
作爲一把手,他必須考慮得更深、更遠。
“衛國同志,”李建國重新坐了下來,神情變得無比嚴肅,“這件事,非同小可。省長親自批示,市委高度關注,關系到我們赤江縣的未來。我們既不能放過一個人才,也絕不能弄虛作假。”
“我明白,書記。”秦衛國立刻表態。
“這樣,”李建國沉吟了片刻,做出了決定,“你現在,親自去,把那個叫陳潛的年輕人,帶到我這裏來。記住,不要聲張,就你一個人去。”
“是!”
“我倒要親眼看一看,”李建國靠在椅背上,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這到底是潛龍在淵,還是一條過江的泥鰍!”
……
縣委辦公室,角落裏的檔案室。
陳潛正戴着口罩,站在一個高高的梯子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一本積滿了灰塵的檔案。
他並不知道,一場決定他命運的風暴,正在辦公室的另一頭,以他爲中心,悄然匯聚。
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這兩天,他已經把所有關於工業的檔案都翻閱了一遍,但他的野心不止於此。他又開始翻閱關於農業、商業、財稅等方面的歷史資料,試圖在腦海中,構建一幅完整的、立體的赤江縣經濟社會發展全景圖。
他就像一塊幹涸的海綿,瘋狂地吸收着一切能夠滋養自己的知識。
就在這時,檔案室的門,被“吱呀”一聲,輕輕地推開了。
陳潛以爲是打掃衛生的阿姨,沒有回頭,只是說了一句:“劉姨,我這裏還亂着呢,您晚點再來吧。”
然而,身後卻沒有傳來回應。
他疑惑地回過頭,整個人都愣住了。
只見辦公室主任秦衛國,正靜靜地站在門口,目光深邃地看着他。
“秦……秦主任?”陳潛連忙從梯子上爬了下來,有些手足無措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您怎麼來了?”
在陳潛的“劇本”裏,秦衛國看到報告後,應該是通過某種方式,將信息傳遞上去,然後由某個秘書或者幹事,來通知自己。他萬萬沒想到,秦衛國這位大主任,竟然會親自、悄無聲息地,來到這個被人遺忘的角落。
秦衛國的目光,沒有看他,而是掃過房間裏那一張張被他分門別類、貼上標籤、整理得井井有條的資料卡片,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
“整理得怎麼樣了?”秦衛國淡淡地問道。
“報告主任,關於工業發展的沿革資料,已經基本整理完畢了。”陳潛恭敬地回答。
“嗯。”秦衛國點了點頭,這才將目光重新落回到陳潛的身上。他盯着陳潛的眼睛,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說道:“收拾一下,跟我走一趟。”
“去……去哪裏?”陳潛故作不解地問道。
秦衛國的嘴角,向上微微翹起一個極小的弧度,那表情,像是在欣賞一件自己親手雕琢的、完美的作品。
“李書記,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