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回程的路上顯得格外沉默。
林正軒沒有騎馬，而是與林薇一同坐在了車廂內。狹小的空間裏，彌漫着一種復雜難言的氣氛。父親的目光幾次落在女兒身上，欲言又止，最終都化爲一聲悠長的嘆息和眼底深處未能散去的驚悸與難以置信。
今日發生的一切，太過匪夷所思。女兒的膽識、機智，以及那聞所未聞的“石鹼”之說，都遠遠超乎了他的認知。這真的是他那個自幼怯懦、鮮少出門的女兒嗎？落水一場，竟讓人脫胎換骨至此？
林薇能感受到父親的審視和疑惑，她垂着眼睫，心中忐忑。方才情急之下，表現確實超出了原主應有的範疇。但她無法解釋，只能保持沉默，希望父親將這一切歸因於大難不死後的頓悟或潛力爆發。
“薇兒……”良久，林正軒終於開口，聲音帶着一絲沙啞和疲憊，“今日……多虧了你。”這句話說得極其艱難，卻充滿了真摯的後怕與感激。若非女兒挺身而出，他此刻恐怕已身陷囹圄。
“爹爹言重了，女兒只是誤打誤撞，恰好曾在雜書中看過類似記載罷了。”林薇輕聲回應，將功勞推給虛無的“古籍”，語氣盡量模仿着原主的柔弱，“能幫到爹爹，女兒……女兒心裏才安穩些。”
她適時地流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依戀和不安，成功讓林正軒心軟了下來。是啊，無論女兒變得如何不同，她冒險出頭，終究是爲了保護這個家，保護他這個無用的父親。他怎能反而心生疑慮？
想到這裏，林正軒的目光柔和了許多，帶着濃濃的憐惜：“只是……終究是太過凶險了。日後萬不可再如此沖動！尤其是……尤其是宸王殿下……”提到那個名字，他語氣中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絲敬畏與憂慮，“殿下他……心思深沉，威勢難測，今日雖看似幫了我們，但誰知……”
他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但擔憂之情溢於言表。宸王殿下爲何會恰好出現在那裏？他又如何看待薇兒那番“出格”的言行？是覺得有趣，還是別有深意？這一切都像巨石壓在林正軒心頭。
林薇也想起了那雙冰冷深邃的眼眸，心中同樣泛起疑慮。那位王爺的出現，時機太過巧合，態度也耐人尋味。他看似主持了公道，但對他而言，這或許只是隨手拂去一粒塵埃，根本未曾真正放在心上。
“女兒知道了，日後定會謹言慎行。”林薇乖巧應下。目前看來，宸王至少沒有惡意，這就足夠了。當下的重點，是鞏固父親剛剛獲得的職權，並改善家裏的處境。
“爹爹，如今工程由您全權負責，李員外郎那邊……”林薇試探着問。
提到這個，林正軒精神稍振，眉頭卻依舊緊鎖：“殿下金口已開，李員外郎短期內必不敢再明目張膽地刁難。只是……工程延誤已久，物資、人手、銀錢調度皆是難題，想要如期完成，難啊……”
尤其是銀錢。工部撥款層層克扣，到了他這裏已是捉襟見肘，否則之前也不會連民夫的工錢都險些發不出，才讓人鑽了空子煽動鬧事。
林薇沉吟片刻。現代的項目管理知識或許能提供一些優化流程、提高效率的思路，但對於最核心的資金問題，她一時也束手無策。除非……能找到新的財源，或者， drastically reduce costs （大幅降低成本）？
她忽然又想起了那包石灰。生石灰除了吸潮，在古代最大的用途不就是建築嗎？三合土（石灰、黏土、沙子）的強度和耐水性遠勝普通夯土，用於堤壩加固或許能減少石材用量，節省大量人力和資金？
這個念頭讓她心跳加速。但她對古代的具體工藝和配比並不熟悉，需要查閱資料或者尋找有經驗的工匠諮詢，絕不能貿然提出，否則反而會引人懷疑。
“爹爹也不必過於憂心，至少眼下困局已解。一步步來，總會找到辦法的。”她只能先寬慰父親。
林正軒點點頭，看着女兒沉靜的面容，恍惚間竟覺得有了主心骨一般。
馬車駛回林府那條清寂的小巷。
剛下車，早就焦急等候在門口的絮兒就撲了上來，眼圈紅紅地上下打量着林薇：“小姐！您可算回來了！沒事吧？嚇死奴婢了！”她顯然聽先一步回來的福安粗略說了工地上的驚險。
“沒事了，虛驚一場。”林薇拍拍她的手安慰道。
這時，李嬤嬤也從廚房出來，看到林正軒和林薇一同回來，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又變回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嘟囔着：“回來了就好，灶上還熱着飯。”態度似乎比之前稍微收斂了那麼一絲絲。
林正軒經過此事，心態也已不同往日。他淡淡瞥了李嬤嬤一眼，並未多言，只對林薇道：“薇兒，你也受驚了，回房好生歇着。爲父要去書房整理一下工程卷宗。”
“爹爹也莫要太過勞累。”林薇行禮告退，帶着絮兒回了自己的小屋。
關上房門，隔絕了外界的一切，林薇才真正放鬆下來，感到一陣強烈的疲憊襲來。
“小姐，您真是太厲害了！”絮兒一邊幫她解下披風，一邊興奮地小聲說道，眼睛亮晶晶的，“福安都跟我說了，您一下子就揭穿了那些壞人的把戲！連王爺都幫您說話了呢！”
小丫鬟的臉上滿是崇拜，仿佛小姐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林薇苦笑一下：“不過是僥幸罷了。”今日若非宸王恰好出現，結局難料。這種將命運系於他人一念之間的感覺，實在糟糕。
她需要更強大的力量，至少是能保護自己和家人的力量。
那個關於石灰和三合土的念頭，再次浮現。
或許……她該想辦法找些書來看看？或者，有機會去親眼看看工匠們是如何工作的？
知識，只有轉化爲實際的能力，才是真正的武器。
而今日工地之事，雖險象環生，卻也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注定要在這個小小的林府，乃至更遠的地方，蕩開層層漣漪。
宸王府，書房。
蕭煜卸下玄色外袍，隨手遞給侍從。
一名黑衣侍衛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下方，低聲稟報：“殿下，查清了。今日工地之事，確是工部員外郎李炳暗中指使手下人所爲，意在構陷林正軒，拖延工程，以便其安插之人接手，從中牟利。那獸骨與斷碑，皆是從城外亂葬崗掘得。”
蕭煜面無表情地聽着，指尖輕輕敲擊着紫檀木桌面。
“林家女……”他忽然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她所用之法，確實源自古籍？”
侍衛頓了頓，答道：“屬下詢問過隨行懂些雜學的幕僚，確有此說。只是……那林家女反應之速，言辭之利，與傳聞中林家主事那位怯懦千金的形象，大相徑庭。且其掀開兜帽直視衆人時，神態鎮定，不似尋常閨閣女子。”
蕭煜敲擊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頓。
“繼續留意。”他淡淡吩咐道，眸色深沉，看不出所思所想。
“是。”侍衛領命，悄然退下。
書房內重歸寂靜，只餘燭火跳躍。
蕭煜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無意識地捻動，仿佛還能感受到今日工地之上，那清亮聲音帶來的細微……意外感。
林家……林薇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