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面館後廚彌漫着一股更濃重的、近乎實質的油膩和灰塵混合的氣味,壓得人喘不過氣。狹窄的空間被雜物擠占,僅剩的通道盡頭,一台覆蓋着厚厚污垢的方形機器沉默地蹲踞在陰影裏。

“先驅者VII型”。

它的外殼是早已過時的灰白色工程塑料,布滿劃痕和難以名狀的深色污漬。幾根粗笨的線纜從它背部延伸出來,糾纏着,最終消失在牆壁上一個被熏得焦黑的插座裏。最刺眼的是它正面——一塊布滿灰塵、邊緣甚至有些發黃模糊的屏幕下方,那個本該是神經感應接口的位置。那裏沒有頭盔,沒有舒適的凝膠襯墊,只有一個醜陋、猙獰的金屬撕裂口。斷裂的線頭如同燒焦的神經末梢般蜷曲裸露出來,邊緣殘留着大片大片融化又凝固的塑料殘骸和難以清洗的焦黑碳化痕跡,像一塊永遠無法愈合的潰爛傷疤,無聲地訴說着三年前那場吞噬一切的煉獄之火。

林深站在幾步之外,目光死死盯在那個焦黑的裂口上。一股混雜着塑料焦糊和金屬腥氣的冰冷味道,絲絲縷縷地鑽進他的鼻腔,直沖大腦。胃部一陣翻攪,左手那深嵌入骨的幻痛驟然尖銳起來,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順着神經末梢瘋狂穿刺。他仿佛能“聽”到火焰吞噬皮肉纖維時發出的嗤嗤聲,能“看”到高溫下金屬接口融化、變形、死死黏住使用者頭顱的恐怖景象。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後背,黏膩冰冷。

趙叔佝僂着背,站在那台散發着死亡氣息的機器旁,昏黃的燈光從他頭頂瀉下,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更深的陰影。他像一尊被歲月和苦難風化的石像,沉默地注視着那猙獰的傷口。他那只布滿油污和老繭的左手,正無意識地摩挲着無名指上一圈極其刺眼的焦黑色環狀疤痕。疤痕深嵌在皮膚裏,邊緣扭曲虯結,如同一條醜陋的、永不褪色的烙印。每一次手指的輕微移動,都牽扯着那片死寂的皮肉。

“怕了?” 趙叔的聲音響起,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生鏽的鐵皮,在這壓抑的空間裏顯得格外刺耳。他沒有回頭,目光依舊停留在那個焦黑的裂口上,仿佛在與一個無形的幽靈對話。

林深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想否認,但幹澀的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着他的心髒,越收越緊。這不僅僅是怕,這是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對死亡烙印的驚悸和抗拒。

“怕,就對了。” 趙叔緩緩轉過身,那雙古井般的眼睛看向林深。渾濁的眼底深處,沒有嘲諷,沒有悲憫,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如同凍結萬年的冰層。“火沒燒到自己身上,就永遠不知道什麼叫…疼。” 他的目光掃過林深下意識護住的左手,“你那點麻?癢癢撓罷了。”

他不再看林深,徑直走到那台報廢的“先驅者VII型”旁邊一張堆滿雜物的破桌子前。油膩的桌面上,一台外殼發黃、屏幕邊角都磨出了塑料原色的老式便攜式訓練儀,像垃圾一樣被隨意丟在一堆螺絲刀、扳手和沾滿油污的零件中間。它的鍵盤上積滿了厚厚的灰塵和凝固的油點,按鍵上的字母早已磨損得難以辨認。

趙叔伸出那只布滿油污和焦痕的手,毫不在意地拂開桌面的雜物,發出叮叮咣咣的聲響。他拿起那台便攜儀,粗糙的手指拂過鍵盤上的污垢,動作帶着一種近乎粗暴的隨意。他扯過旁邊一根同樣布滿油污的連接線,一端粗暴地插進便攜儀屁股後面滿是灰塵的接口,另一端,則被他用力懟進了“先驅者VII型”側面一個勉強還能用的標準數據輸入端口裏。

吱嘎——

連接線插入時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接口處甚至濺起幾點細微的火星。那台沉寂的、散發着死亡氣息的“先驅者VII型”龐大的身軀內部,突然響起一陣極其微弱、如同瀕死喘息般的電流嗡鳴,隨即又陷入死寂。只有它正面那塊蒙塵的屏幕,艱難地、極其不穩定地閃爍了幾下,最終掙扎着亮起一片渾濁的、布滿雪花噪點的灰白色光暈。

屏幕中央,一個極其簡陋、像素粗糙的登錄界面艱難地浮現出來。背景是深沉的黑色,上面浮動着一行行由綠色光點組成的、不斷閃爍跳動的字符代碼流,如同舊時代黑客電影裏的場景。一個孤零零的輸入光標,在屏幕中央閃爍着幽幽的綠光。

趙叔伸出食指,那根指甲縫裏嵌滿黑色油泥、指關節粗大變形的手指,在便攜儀那積滿污垢的鍵盤上,極其緩慢地、卻又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敲了下去。

S-h-a-d-o-w-D-a-n-c-e-r。

幽靈般的ID在渾濁的屏幕上顯現。趙叔的手指按下回車鍵。

嗡——!

“先驅者VII型”內部猛地爆發出一陣更加劇烈、如同垂死野獸咆哮般的風扇嘶鳴!龐大的機身甚至微微震動起來,帶動着桌面上散落的螺絲釘都發出輕微的震顫聲!屏幕上的雪花噪點瘋狂跳動,整個畫面劇烈地扭曲、拉扯,仿佛隨時都會徹底崩潰!一股濃烈的、混合着臭氧和舊塑料加熱後的刺鼻氣味瞬間彌漫了整個後廚!

林深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心髒被那突如其來的巨大噪音和機器瀕臨解體的恐怖感攫緊。他甚至做好了這堆廢鐵下一秒就爆燃的準備。

然而,幾秒鍾令人窒息的瘋狂嘶鳴後,風扇的噪音陡然降低,變成了一種持續不斷的、如同老舊風箱般沉重而痛苦的喘息。屏幕的扭曲和雪花也漸漸平息,雖然依舊渾濁閃爍,但畫面勉強穩定了下來。

一片巨大的、由極其粗糙的灰色多邊形構成的虛擬空間,在屏幕上鋪展開來。地圖邊緣甚至能看到未渲染完成的鋸齒狀黑色虛空。這是《零度紀元》某個早已被主流版本廢棄多年的遠古訓練圖——“幽魂回廊”。地圖結構異常復雜,充滿了毫無規律的尖銳轉角、狹窄的甬道和毫無遮蔽物的空曠死地,設計理念早已被現代戰術體系徹底淘汰。

一個由同樣粗糙的多邊形構成的、勉強能看出人形的虛擬角色模型,孤零零地出現在地圖一端。角色頭頂懸浮着那個綠色的ID:ShadowDancer。它手中握着的,是一把同樣簡陋的、由幾個多邊形棱角拼湊出的近戰武器輪廓,依稀能看出是早期版本中一把名爲“影牙”的短刀。

沒有對手。地圖空曠而死寂,只有那個像素組成的“影舞者”靜靜地站着。

“看好了。”趙叔的聲音沙啞地響起,帶着一種奇異的金屬質感。他沒有戴任何神經感應設備,甚至沒有看便攜儀那模糊的屏幕。他布滿油污和老繭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極其精準地搭在了便攜儀鍵盤上兩個被磨得格外光滑的按鍵上——W(前進)和D(右平移)。他的左手,則虛懸在幾個控制視角和武器姿態的按鍵上方,指關節微微彎曲,帶着一種久經沙場的老兵扣住扳機前的鬆弛與蓄勢待發。

他渾濁的眼珠,死死盯着“先驅者VII型”那塊渾濁的、布滿噪點的屏幕。屏幕上,除了那個簡陋的角色和空曠的地圖,什麼都沒有。

下一秒,趙叔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如同精密的液壓杆般驟然壓下!

鍵盤發出沉悶的“咔噠”聲!

屏幕上那個簡陋的“影舞者”模型瞬間動了!不是流暢的奔跑,而是以一種極其詭異、完全違背物理直覺的方式,在按下按鍵的同一刹那,毫無征兆地向左前方一個毫無遮蔽物的空曠地帶猛地做了一個幅度極大的側閃滑步!

唰!

就在“影舞者”滑步閃開的0.1秒之後!一道由紅色像素點構成的、極其模糊的“能量射線”,如同憑空出現般,帶着尖銳的破空音效(由訓練儀劣質揚聲器發出刺耳的“咻”聲),精準無比地轟擊在“影舞者”剛才站立的位置!射線在地面炸開一小片同樣由像素構成的火光!

林深的瞳孔驟然收縮!虛擬對手!一個完全隱形的、由系統模擬的狙擊手!它在發動攻擊的瞬間,位置信息才被系統延遲渲染出來!一個模糊的、同樣由多邊形構成的狙擊手輪廓,在射線射出的方向一閃而逝!

趙叔根本沒看狙擊手出現的位置!他的目光依舊死死鎖定在屏幕中央那個空曠的點上!在“影舞者”完成滑步閃避、能量射線爆炸的火光還未散盡的刹那,他的左手兩根手指如同毒蛇吐信般彈出!精準地敲擊在便攜儀鍵盤兩個特定的按鍵上!

“影舞者”手中的簡陋短刀模型驟然消失!再出現時,已化作一道模糊的綠色刀光軌跡,不是斬向剛剛暴露的狙擊手位置,而是劃過一個極其刁鑽、完全違背常理的弧度,狠狠扎向“影舞者”右側後方——一片看似空無一物的空氣!

噗嗤!

一聲模擬利器入肉的、沉悶的電子音效響起!

一個由紅色像素點構成的、剛剛從潛行狀態解除、正準備從側後方發動背刺的“潛伏者”刺客模型,如同變魔術般憑空顯現!它手中的匕首距離“影舞者”的後心僅有毫厘之差!而“影舞者”那把簡陋的短刀,卻如同未卜先知般,精準無比地貫穿了它的虛擬“咽喉”!紅色代表“生命值”的像素條瞬間清空!刺客模型僵直,化作光點消散!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從狙擊彈道出現,到滑步閃避,再到反手盲刺秒殺潛行的刺客!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和多餘動作!趙叔那雙布滿油污和老繭的手,在布滿污垢的鍵盤上移動、敲擊,快得幾乎出現殘影,卻帶着一種近乎殘酷的精準和一種…洞悉一切的冷漠!

林深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那驚世駭俗的反手一刀在眼前不斷回放!這不是操作!這根本不是人類神經反應速度能達到的操作!狙擊手的攻擊、潛伏者的潛行背刺,在系統延遲渲染下,對操作者而言幾乎就是同時發生的!趙叔是如何“看”到那個隱形的刺客?他如何能確定刺客的位置就在那裏?這根本不是預判!這是…預言!

“看明白了?”趙叔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種奇異的疲憊,敲擊鍵盤的手指停了下來。屏幕上,“影舞者”依舊站在空曠的地圖中央,短刀低垂,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交鋒從未發生。只有地面殘留的狙擊爆炸痕跡和空氣中尚未完全消散的刺客死亡光點,證明着剛才的一切。

林深張了張嘴,喉嚨幹澀得發不出聲音。他的心髒在胸腔裏狂跳,撞擊着肋骨,帶來一陣陣悶痛。眼前這個穿着油污工裝、在面館後廚佝僂着背的老人,形象和他記憶中任何一位頂尖職業選手都無法重合。沒有炫目的操作集錦,沒有山呼海嘯的觀衆,只有這台散發着死亡氣息的報廢機器,一塊渾濁模糊的屏幕,一雙在油污和焦痕中翻飛如蝶的手。

“不明白?”趙叔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極淡、近乎沒有的弧度。他那只焦黑疤痕猙獰的無名指,輕輕點了點自己布滿血絲、渾濁不堪的右眼。“眼睛看到的,是刀光,是彈道,是血條…是‘現在’。”他的手指移開,又點了點自己滿是溝壑的額頭,“這裏想的,是那個躲在暗處的王八蛋,下一槍會瞄哪兒?他刺空了,是惱羞成怒撲上來,還是嚇得縮卵子換地方?是‘下一刻’。”

他渾濁的眼珠轉向林深,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林深的皮肉,直刺他混亂驚悸的靈魂深處。“你看到的,是‘影舞者’的刀。我看到的…”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帶着一種浸透骨髓的蒼涼,“是那個握着鼠標、盯着屏幕的人,在數據流裏…留下的‘倒影’。”

“倒影?”林深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厲害。這個詞像一把冰冷的鑰匙,試圖撬開他認知的枷鎖。

“貪功冒進的,倒影是急;畏首畏尾的,倒影是怯;自以爲是的,倒影是蠢;走投無路的…”趙叔的聲音更低了,幾乎變成一種耳語,帶着一種刻骨的寒意,“倒影是…瘋狗一樣的狠。”

他布滿油污的手指,再次懸停在便攜儀肮髒的鍵盤上方,沒有落下。屏幕上,空曠的“幽魂回廊”地圖依舊死寂。但林深卻感到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殺機,正從那渾濁的屏幕深處彌漫出來,鎖定了那個簡陋的“影舞者”模型!

“真正的勝負…”趙叔的聲音如同冰錐,一字一句鑿進林深的耳膜,“在手指碰到鍵盤之前…就決定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趙叔懸停的手指如同繃緊的弓弦驟然釋放!快!準!狠!左手無名指和小指精準地壓下兩個按鍵!右手拇指和食指同時劃過另外兩個鍵位!動作幅度極小,卻帶着一種撕裂空氣般的決絕!

屏幕上,“影舞者”沒有閃避,沒有格擋!而是迎着那股無形的殺機,做了一個完全違背物理規則的後仰下腰!動作幅度之大,幾乎讓那個簡陋的多邊形模型折疊成直角!

嗤啦——!

一道比之前狙擊射線更加粗大、更加凝練、帶着恐怖電弧的深紫色能量光束,幾乎是貼着“影舞者”後仰的鼻尖上方不足一厘米處,狂暴地犁過!光束所過之處,連渾濁的屏幕都仿佛被灼燒得扭曲了一下!轟然撞擊在“影舞者”身後的牆壁上,炸開一團刺目的紫色能量亂流!

幾乎在紫色光束擦身而過的同一刹那!趙叔的右手食指如同出膛的子彈般重重敲下!

“影舞者”後仰的身體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驟然彈起!借着後仰的慣性,那把簡陋的短刀化作一道淒厲到極致的綠色流光,不是斬向光束射來的方向(那裏空無一人),而是以近乎垂直的角度,狠狠向上捅去!目標——是地圖上方一片由粗糙多邊形構成的、毫無意義的“天花板”!

噗!

刀鋒入肉的音效沉悶響起!

一個由猩紅色像素點構成的、體型龐大、肌肉虯結的“重裝狂戰士”模型,如同鬼魅般從天花板那一片看似實心的多邊形結構中“滲透”而出!它龐大的身軀正做出泰山壓頂般的撲擊姿態,手中由像素構成的、猙獰的能量戰錘距離“影舞者”的頭頂僅有咫尺之遙!而“影舞者”那把向上捅刺的短刀,卻如同未卜先知的毒牙,精準無比地自下而上,貫穿了它虛擬的、毫無防護的下顎!猩紅的血條瞬間蒸發!狂戰士龐大的身軀僵在半空,隨即轟然砸落,化作光點消散!

轟!!!

“先驅者VII型”內部的風扇發出了垂死般的最後一聲咆哮!屏幕上的畫面瘋狂閃爍扭曲,隨即徹底陷入一片漆黑!濃烈的臭氧和塑料焦糊味瞬間充斥了整個狹小的空間!連接便攜儀和廢鐵機器的數據線接口處,甚至冒出了一縷刺鼻的青煙!

後廚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風扇停轉後,機器內部零件因高溫而發出的、細微的噼啪收縮聲,以及林深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

趙叔緩緩收回懸在鍵盤上方的手。那只手,尤其是無名指上那道焦黑的環狀疤痕,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目。他看也沒看那台徹底死機的廢鐵,渾濁的目光落在林深慘白如紙的臉上。

“看清楚了?”他的聲音沙啞,帶着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卻比剛才更加冰冷,“天花板…從來都不是安全區。規則?地圖邊界?那是給循規蹈矩的‘活人’定的。” 他那只布滿油污和老繭的手,輕輕拂過便攜儀鍵盤上那層厚厚的污垢,動作帶着一種近乎溫柔的殘酷。

“真正的獵場裏…沒有規則。只有想讓你死的人,和他們藏在‘規則’後面…磨得飛快的刀。”他抬起頭,那雙古井般的眼睛看向林深,眼底深處那片深不見底的疲憊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林深驚恐、震撼、如同被風暴蹂躪過後的臉孔。

“勝負,在手指碰到鍵盤前就決定了。決定它的是這裏…”趙叔布滿油污的食指,重重地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又緩緩下移,指向林深劇烈起伏的胸膛,“…還有這裏。是你能看到多少‘倒影’,是你能…聞到多少藏在數據流裏的血腥味。”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林深依舊在無意識顫抖的左手。

“至於你那點麻?癢癢?”趙叔嘴角扯出一個極其短暫、近乎憐憫的弧度,“等你哪天…真的被燒過,聞到自己皮肉的焦糊味,再來說…什麼是‘代價’。”

他不再看林深,佝僂着背,轉身走到那台徹底報廢的“先驅者VII型”旁,拿起那塊油膩的抹布,開始沉默地擦拭機器外殼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仿佛剛才那場在死亡邊緣起舞、顛覆認知的幽靈之戰,從未發生過。只有空氣中殘留的刺鼻氣味,和屏幕上那片吞噬一切的漆黑,無聲地證明着那短暫而驚心動魄的存在。

林深僵在原地,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像。冷汗順着他的額角滑落,滴在冰冷油膩的地面上。趙叔的話,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靈魂深處。勝負在鍵盤之外…倒影…血腥味…規則後的刀…

他低頭,看着自己依舊在微微顫抖的左手。那深嵌入骨的酸麻幻痛,此刻在趙叔那焦黑的疤痕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如此…不值一提。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混合着一種奇異的、被強行撕開認知屏障的刺痛感,攫住了他的心髒。

真正的深淵…他剛剛窺見的,似乎只是冰山一角。

老舊彈簧門被粗暴撞開的巨響撕裂了後廚死水般的寂靜。老周踉蹌的身影裹着寒風和更濃烈的酒氣闖了進來,手裏還拎着半瓶廉價的劣質白酒。

“老趙!老趙!你他媽…又躲這兒…鼓搗你那些…破銅爛鐵…”他大着舌頭嚷嚷,渾濁的醉眼掃過徹底黑屏、冒着青煙的“先驅者VII型”,又落在僵立如木偶的林深身上,嘿嘿怪笑起來,“喲!小林子…讓…讓你趙叔…給…給你開小灶…開傻了吧?哈哈…他那套…早…早他媽過時了!現在…嗝…現在講究的是…快!準!狠!是…是同步率!是…嗝…是燒錢的高科技!”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林深身邊,一股濃重的酒氣混合着汗味撲面而來。他伸出油膩膩的手,用力拍在林深僵硬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讓林深一個趔趄。“聽…聽叔的!別…別整這些…虛頭巴腦的!訓練…訓練營…老楊…老楊那狗日的…雖然…雖然手黑…但…但人家那套…管用!練!往死裏練!把…把神經燒到冒煙…把…把手速飆到…抽筋!那…那才叫…真本事!”

老周唾沫橫飛地說着,又灌了一口白酒,酒液順着他胡子拉碴的下巴流進衣領。他完全沒注意到趙叔擦拭機器的動作微微一頓,那只布滿油污的手背上,青筋無聲地繃緊了一瞬。

“老周,”林深的聲音幹澀地響起,帶着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冷靜,“剛才…那三個虛擬目標…系統延遲是多少?狙擊手、刺客、還有那個…從天花板下來的…”

“啊?”老周愣了一下,醉眼朦朧地回憶,“那…那破地圖…‘幽魂回廊’?老掉牙的玩意兒…延遲?系統模擬…爲了…爲了增加難度…我記得…好像是…200毫秒…對!200毫秒!嘿…趙瘸子…就愛玩…這種…陰間玩意兒…”

200毫秒。林深的心髒猛地一沉。人類的極限神經反應時間通常在150-300毫秒之間。這意味着,從系統“告訴”操作者攻擊到來,到操作者做出反應指令,留給大腦處理信息和手指執行操作的時間,僅有200毫秒!這還是在理想狀態下!而趙叔剛才的操作,閃避狙擊、反殺刺客、預判天花板伏擊…每一次都是在攻擊“顯現”前就已經開始動作!這不是反應,這是徹頭徹尾的預知!在200毫秒的延遲地獄裏,預知死亡!

這根本不是“過時”!這是超越了時代理解的、近乎妖孽的戰鬥本能!

“哼。”一聲極輕、卻如同冰屑摩擦的冷哼從灶台方向傳來。

趙叔依舊背對着他們,佝僂着腰,用那塊油膩的抹布,用力擦拭着“先驅者VII型”焦黑接口邊緣一塊頑固的污漬。他的動作很慢,很用力,指關節因爲過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着。那聲冷哼,仿佛只是機器內部某個零件冷卻收縮的聲音。

“看…看見沒?”老周指着趙叔的背影,得意地對林深擠眉弄眼,又灌了一口酒,“慫了!被…被我說中了!跟不上…時代了!”他打了個酒嗝,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醉醺醺的眼睛亮了一下,猛地一拍林深的肩膀,“對…對了!小林子!想…想不想…開開眼?見識見識…真正的…老炮絕活?”

林深還沒反應過來,老周已經搖搖晃晃地沖到前廳,片刻後又搖搖晃晃地沖了回來,手裏多了一樣東西——正是他之前帶來的那個鏽跡斑斑、刻着“華東網吧聯賽S3”字樣的獎杯底座。

“看…看看!”老周獻寶似的把那沉甸甸、布滿銅綠和鏽蝕的底座塞到林深手裏。底座冰涼粗糙,邊緣那道秦雨劃出的新鮮金屬劃痕在昏暗光線下格外刺眼。“這…這玩意兒…可不光是…破銅爛鐵!”他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帶着濃重的酒氣,“它…它是個鑰匙!”

“鑰匙?”林深皺眉,手指摩挲着那道新鮮的劃痕,觸感銳利。

“對!鑰匙!”老周嘿嘿笑着,伸出髒兮兮的手指,用力戳了戳那道劃痕,“劃開…劃開這層…狗屁的‘規則’!看到…看到下面…藏着什麼了嗎?”

林深低頭,借着後廚昏黃的燈光仔細看去。那道劃痕很深,劃開了表面厚厚的銅綠和鏽層,露出了下面相對光亮的金屬基底。而在那劃開的金屬斷面上,似乎…並非完全平整的銅合金?在劃痕最深、最靠近邊緣的某個不起眼的角落,在銅鏽和污垢被刮掉的地方,極其細微地…露出了一小點截然不同的銀白色金屬光澤!那光澤極其微弱,如同米粒大小,混雜在銅鏽和劃痕的毛刺裏,如果不是老周刻意指出,根本不可能被發現!

那是什麼?鑲嵌物?夾層?

“看…看到了吧?”老周醉眼朦朧,得意地晃着腦袋,“當年…嘿嘿…當年我們…打比賽…這幫孫子…玩的髒啊!線…線下賽!機器…機器都是他們…提供的!嘿…結果…結果你猜怎麼着?磐石…磐石那小子…心細!賽前…賽前檢查他那破鼠標墊…底下…底下他媽…被人…粘了個…指甲蓋大的…信號幹擾片!”

老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壓抑多年的憤怒和怨毒:“操他媽的!就…就粘在…鼠標墊…背面!比賽打到…最關鍵…老子的…神經同步…突然…就他媽…斷了!跟…跟趙瘸子…燒糊了…那次…一樣!眼前一黑…手就不聽使喚了!”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嗆得劇烈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渾濁的眼裏泛起血絲和淚光,“磐石…磐石那小子…後來…後來拆了…所有…所有鼠標墊…最後…最後在這個…獎杯底座…的夾層裏…也…也摳出來一個…一模一樣的…狗屁幹擾片!就…就爲了…讓我們…輸得…不明不白!”

林深只覺得一股寒意順着脊椎爬升!他死死盯着獎杯底座那道劃痕深處露出的那一點微弱的銀白。不是銅綠,不是鏽跡…是信號幹擾片!三年前,趙叔在訓練儀裏被燒成焦炭;現在,老周在比賽關鍵時刻神經同步斷裂…背後,竟然可能藏着同樣的黑手?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物理層面直接摧毀選手的神經鏈接?

這已經不是潛規則了!這是謀殺!

“磐石…那小子…軸!”老周喘着粗氣,抹了一把臉,聲音帶着哭腔,“他…他把這玩意兒…當證據…想…想捅出去…結果呢?結果…第二天…他老家…他媽的…就…就被人…砸了!他…他妹妹…差點…差點…”老周說不下去了,又灌了一口酒,身體因爲激動和酒精而劇烈搖晃。

“後來呢?”林深的聲音冰冷,攥着底座的手指因爲用力而指節發白。那道新鮮的劃痕邊緣,銳利得幾乎要割破他的皮膚。

“後來?”老周慘笑一聲,眼神空洞,“後來…磐石…把…把幹擾片…都…都毀了。把…把這破底座…給了我…說…說留個念想…也…也留個…警鍾。他…他說…‘火在灰裏…沒滅透呢…’ 媽的…灰…灰都他媽…讓人…揚了…”

老周的身體晃了晃,似乎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靠着冰冷的牆壁緩緩滑坐在地上,頭歪向一邊,酒瓶從無力的手中滑落,哐當一聲砸在油膩的地面上,殘餘的酒液汩汩流出。鼾聲很快響起,混合着濃重的酒氣。

後廚再次陷入死寂。只有老周沉重的鼾聲,和趙叔依舊緩慢而用力擦拭機器的沙沙聲。

林深低頭,看着手中這沉甸甸的、布滿鏽蝕和罪惡的獎杯底座。那道秦雨劃出的新鮮傷痕,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嘲弄地注視着他。他抬起頭,目光越過老周癱倒的身體,看向灶台邊那個沉默佝僂的背影。

趙叔停下了擦拭的動作。他背對着林深,微微仰着頭,似乎在看着後廚牆壁高處那扇蒙着厚厚油污、透不進一絲光的小氣窗。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花白的發茬和微駝的肩線,那身影裏浸透的,是比老周醉話裏更沉重、更無邊無際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清醒。

“火在灰裏,沒滅透…”

老周醉話裏的最後一句,如同冰冷的讖語,在充斥着機油、焦糊和劣質酒氣的渾濁空氣中,幽幽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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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25-12-06

驚!說她鄉下村姑?夫人黑白兩道皆馬甲免費版

如果你正在尋找一本充滿奇幻與冒險的青春甜寵小說,那麼《驚!說她鄉下村姑?夫人黑白兩道皆馬甲》將是你的不二選擇。作者“蒔小默”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一個關於姜野封天胤的精彩故事。目前這本小說已經連載,喜歡這類小說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蒔小默
時間:2025-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