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踏雲返回天宮時,不禁從袖中取出丹藥瓶。他停在雲頭,望着瓶身上的月華霜紋——這本該是喂給靈兮那只小玉兔的。現在靈兮把小玉兔放回月宮,這丹藥自是不必再送了。
夜風拂過他的銀紋廣袖,帶來幾縷紫霄山特有的草木清香。恍惚間,這幕放生的溫情,像柄利劍刺穿塵封的記憶。
一千八百年前,也是這樣的月夜。
西王母帶着笑意將東珠釵環塞進他手中:"瓊花那孩子既是與你定了婚約,你便去玉清山瞧瞧她,你瞧姑母,連見面禮都給你備好了。"他奉王母之命送去釵環,卻在折返途中想起忘替王母取玉清山特產的雲霧茶。
落在玉清山頭時,暮色已沉。他卻在山澗邊看見了瓊花——那個總在衆仙面前溫柔淺笑的仙子,此刻正暴怒地用一道又一道靈力劈向一只已經死去的雪兔。
山谷中回蕩着她的怒吼聲:“爲什麼精進這麼慢……爲什麼……”
月光下,小兔身上淌出的鮮血在溪石上綻開刺目的花。
瓊花隨手把小兔屍體扔到一個土坑中,那坑中早已堆滿各種已經死去的小獸屍身。她漫不經心地擦拭着染血的玉指
青冥隱在樹影之後,看見土坑中各種小獸慘不忍睹的屍身。有雛鳥被折斷翅膀,小蛇被剝落鱗片,幼狐被掏空腹腔……最深的那個坑裏,甚至躺着幾只將要化成人形的靈獸屍身。
翌日的玉清山群仙宴上,青冥隱在雲頭,看到瓊花戴着那支東珠釵,笑吟吟地爲各位玉清山神仙斟酒。青冥看着她明晃晃的笑容,就想起昨夜那些小獸清亮的眼睛。
青冥衣袂翻卷如雲,一句低語消散在風中。
"真正的慈悲……從來因人而異。"
從此,紫霄山的雲霞裏便時常掠過一抹白色身影。
靈兮給青冥看她新學的法術。
她蹲在溪邊,閉眼念訣後再伸手,指尖仍舊捻着原來的那片山茶花瓣,靈兮的眉頭皺得能夾住飛過的螢火蟲。
"看好了!"她突然跳起來,裙擺掃落幾滴露水,想要再試一次,"這次一定能成!"
花瓣在她掌心顫動幾下,噗地冒出一縷青煙。一只翅膀打卷的綠蝴蝶歪歪斜斜飛出來,沒撲騰兩下就栽進草叢中。
"又失敗了……"靈兮鼓着腮幫子去撈蝴蝶。
只聽得霎時間,整片山上的山茶花花瓣都簌簌作響,千百只彩蝶從山茶花枝頭紛飛而起。蝶翼上的金粉在陽光下流轉出一道道金色光芒,靈兮驚呆了。
她伸手抓住一只落在她鼻尖的藍色蝴蝶,忽然輕笑出聲:"上神竟然幫我作弊。"靈兮鬆開手指,蝴蝶飄飛而出靈兮感嘆,"我變出來的都是綠色的醜蝴蝶,哪有這些彩蝶這樣漂亮?"
青冥看着靈兮望向彩蝶的驚喜目光,忽然想起當年去玉清山時,瓊花正在練習法術術,她因不能控制力量截斷水流,而惱羞成怒折斷滿園花枝,更不用說後來因爲術法精進的太慢而虐殺小動物了。
"慢慢來。"他竟然向靈兮伸出手手,輕輕拂去靈兮肩頭殘留的花瓣,"你的綠蝶……也很特別。"
溪水叮咚作響,靈兮低頭,看見水面倒映着他們並肩的身影,靈兮眼眸中流光閃爍……
晨光熹微,紫霄山的霧氣還未散盡,靈兮已經握着木劍在崖邊的空地上練習了整整兩個時辰。她的額間滲出細密的汗珠,眉間那點朱砂在晨曦中顯得格外鮮豔。
"手腕再抬高三分,劍尖要與肩平。"青冥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一如既往的清冷。
靈兮咬緊下唇,努力調整姿勢。她的手臂已經酸痛得幾乎失去知覺,卻仍倔強地不肯放下。青冥緩步走到她身旁,月白色的長袍纖塵不染,修長的手指輕輕托起她發顫的手腕。
"劍術之道,不在力強,而在意堅。"他指尖傳來溫涼的靈力,緩解了她肌肉的酸痛,"今日就到這裏。"
"我還能再練一會兒!"靈兮急急道,生怕他離開。自從知道青冥每隔數十日才會來紫霄山一趟,她便格外珍惜這短暫的相處時光。
青冥垂眸看她,那雙如寒潭般深邃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波動。他忽然並指爲劍,一道銀光閃過,靈兮手中的木劍應聲而斷。
"用這個。"他從虛空中取出一柄通體瑩白的短劍,劍身細長,刃如秋霜,劍柄處纏繞着青色絲絛,"此劍名'凝霜',與你體質相合。"
靈兮驚喜地接過,指尖剛觸及劍柄便感到一股溫和的靈力流淌全身。她迫不及待地揮劍試招,卻因不習慣新劍的重量而踉蹌了一下。青冥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肩膀,那瞬間的觸碰讓靈兮耳尖發燙。
"先練基礎劍式。"青冥退開一步,神色恢復如常,"每日千遍,不可懈怠。"
靈兮重重點頭,開始一遍遍重復最基礎的劍招。青冥靜立一旁,目光始終追隨着她的一舉一動。山風拂過,吹起他如墨的長發,也吹亂了靈兮扎好的頭發。青絲飛揚間,靈兮的劍招卻絲毫未亂,反而愈發凌厲。
日頭漸高,靈兮的呼吸變得粗重,汗水浸透了翠綠的衣衫。她感到腳底一陣刺痛,知道定是又磨出了水泡,卻仍咬牙堅持。直到完成第一千次劍招,她才脫力般跪坐在地。
青冥瞬間出現在她身旁,單膝跪地握住她的手腕。靈兮的手心已經血肉模糊,白皙的腳踝也被草鞋磨出了血痕。青冥眉頭微蹙,指尖凝聚靈力輕輕撫過她的傷口。
"明日可以休息一下。"他聲音低沉。
"不用的!"靈兮抬頭,眼中閃爍着倔強的光芒,"我能堅持。青冥上神當年練劍時,肯定比我還要辛苦。"
青冥怔了怔,似是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他沉默片刻,抬手輕揮衣袖。
靈兮眼前浮現幻想,一個少年在冰天雪地中練劍,雙手凍得青紫皸裂卻仍不肯停下。那少年眉目如畫,赫然是幼時的青冥。
靈兮眼眶發熱,她突然明白爲何青冥總能在她即將放棄時恰到好處地出現——他太了解修煉的苦楚。
"今日到此爲止。"青冥起身,衣袖卻被靈兮拉住。
"上神下次何時過來…….?"她仰着臉,眼中滿是希冀。
青冥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發頂。這個不經意的小動作卻讓靈兮心跳如鼓,連全身的酸痛難耐都似乎忘記了。
數日後暴雨傾盆,靈兮仍在崖邊練劍。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卻澆不滅她心中的火焰。她本能地揮劍練習劍招,一遍又一遍,凝霜突然迸發出耀眼的紅光。靈兮感到體內靈力涌動,劍氣直沖雲霄,竟將雨幕一分爲二!
"靈兮!"青冥的聲音穿透雨幕,他飛身而至,一掌擊散了她不受控制的劍氣,卻被餘波震得身形一晃。
"上神!"靈兮慌忙丟下劍,去查看青冥上神是否受傷,青冥輕拍她的手背安撫她。
"無妨。"他目光復雜地看着靈兮,"以後要小心些,身體靈力消耗過多,頻繁催動護體靈力於你有害無益。"
靈兮想着紫陽長老也是同樣的說辭,便點頭應是。
雨停後,青冥在檐下中爲靈兮用靈力療傷,靈兮練劍頻繁,總是不小心弄傷了自己。
夕陽西下,青冥俊美的側臉也被鍍上了一層金邊。
"以後上神如果受傷了,我也會這樣照顧上神。"靈兮突然說道,聲音雖輕卻堅定。
青冥施用靈力的手微微一頓,抬眼看靈兮。少女的眼眸清澈見底,盛滿了對他的依戀。青冥不禁伸手,輕輕碰了碰靈兮的發頂。
最後一縷陽光掠過他指尖,在靈兮發間留下一片溫暖的金色。
紫霄山巔,黑雲壓境。
魔族大軍如潮水般涌來,魔氣翻涌,遮天蔽日。據說是得知鳳凰族族人就在此山,便要蕩平紫霄山一衆生靈。青冥立於山前,墨發翻飛,眸若寒星,手中長劍蕩開萬千劍氣,與紫霄山衆生靈合力迎敵。
靈兮站在後方,手中凝霜劍劍氣橫掃,逼退數名魔將。
她從未見過青冥用盡全力出手——他向來清冷疏離,如高天孤月,可此刻,他劍光所至,山河震顫,竟滿是殺伐決絕的凌厲。
戰鬥持續了整整十個日夜。
最終,魔族敗退,紫霄山保住了。
可青冥卻因消耗過大,靈力枯竭,唇角溢出一絲鮮血。他強撐着回到紫陽長老屋中,剛踏入內室,便身形一晃,跌坐在床榻上。靈兮慌忙上前扶住他,觸手卻是一片冰涼。
"上神!"她聲音發顫。
青冥閉了閉眼,低聲道:"無礙,只是……需要調息。"
青冥說完,便再也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靈兮守在他榻前,看着他蒼白的面容,心如刀絞。
靈兮曾聽紫陽長老說過,她體質特殊,她的心頭血更是能助仙人療傷,恢復靈力,要她謹記不可示於人前。
靈兮咬了咬唇,毫不猶豫地取出玄鐵匕首,對準自己的心口——
青冥在昏沉中察覺到唇邊的溫熱,緩緩睜眼,卻見靈兮面色慘白,衣襟上隱隱有殷紅血跡滲出,而自己口中……是鮮血的腥甜。
他瞳孔驟縮,猛地攥住她的手腕:"靈兮!你——"
"上神要好好的。"靈兮臉色慘白,卻笑得溫柔,"爲了上神,我死也無謂。"
青冥胸口如被重擊,一股從未有過的灼熱情緒翻涌而上。他下意識抬手,像從前無數次那樣,輕輕撫上她的發頂,卻在指尖觸及她發絲的瞬間猛然僵住——
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動作,早已超出了師徒之誼。
而靈兮望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情意。
空氣凝滯,心跳如雷。
他該收回手的。
可這一次,他卻沒有。
靈兮第一次發現那些金色紋路,是在練劍劃破手臂時。
傷口不深,血珠滲出,卻在肌膚之下浮現出細密的金色紋路,如鳳凰翎羽般蜿蜒,轉瞬即逝。她怔了怔,抬頭看向一旁的青冥:"上神,這是什麼?"
青冥眸光微動,指尖悄然凝起一縷神力,無聲無息地覆上她的傷口,將那抹金色徹底掩蓋。
"沒什麼,只是花妖受傷時,偶爾會現出原形的前兆。"他語氣平靜,仿佛在陳述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事實,"這些紋路便是征兆,若傷得重了,或許會直接變回本體。"
靈兮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可我從未聽紫陽長老提過……"
"他年歲大了,記性不好。"青冥面不改色,伸手替她攏了攏袖口,用靈力撫平那道傷痕,"所以,你更要保護好自己。"
靈兮乖乖點頭。
青冥收回手,指尖卻微微發顫。
那些紋路,是鳳凰血脈的印記。靈兮每受一次傷,鳳凰之力便會外泄一分,若被魔族察覺,後果不堪設想。
可更讓他難以啓齒的是——
每當看到她流血,他胸腔裏那顆沉寂萬年的心,竟會疼得發緊。
那痛楚,比他自己受最重的傷還要難熬。
後來,靈兮果然更加小心,連練劍時都格外謹慎,生怕會現了原形。
青冥站在遠處,靜靜望着她。
他騙了她,雖然是爲了保護她。
可他更怕她受傷。
怕她流血,怕她疼,怕她有一天被魔族發現——
他怕那些所謂的"花妖紋路",根本掩蓋不住她骨子裏的鳳凰光華。
更怕自己掩蓋不了……
他早已逾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