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屬碰撞的尖銳刮擦聲還在耳洞裏嗡嗡作響,蘇曉死命咬住下唇,血腥味在舌根滾燙彌漫。她像塊石頭般僵在冰冷的鋼鐵掩體後頭,破襖的硬料子刮蹭着鋼架上的鐵鏽屑,簌簌往下掉。每一次抽氣都帶着肋下那硬角針扎似的銳痛,牽扯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眼睛被撲起的灰塵嗆得生疼,她死死瞪着掩體邊緣的方向,耳朵支棱着,捕捉門口任何一絲最微小的動靜。
外頭死寂。
風刮過山梁溝壑的聲音嗚嗚咽咽,混着洞頂水珠落在鏽鐵皮上空洞的“啪嗒”聲,更襯得整個工事內部像是口巨大的鐵棺材。
那道被她強行推開一條縫的鐵門方向,再沒有傳來一絲聲響。沒有粗暴的扳動,沒有碎石滑落,甚至……連血滴落地的“吧嗒”聲都消失了。
只有濃得化不開的鐵鏽和某種陳年黴腐的氣息,沉甸甸糊在空氣裏,吸一口都噎喉嚨。
跑?
念頭剛閃過,就被肋下那一下更深的悶痛釘在了原地。身體的力氣像是被抽空了,連手指動彈一下都覺得費勁。現在沖出去,誰知道門口有沒有東西等着給她腦門開個洞?或者……那倒下的人是不是就橫在狹窄的門口?絆倒了摔個嘴啃泥更沒活路。
緩口氣……至少……至少先弄清楚這鬼地方到底是龍潭還是虎穴。
她屏着呼吸,一點一點、萬分艱難地在掩體背後的狹小空間裏挪蹭身體。破襖在冰冷的金屬面上刮擦,發出令人牙酸的細響。腳踝被剛才的鐵鏈磨破了皮,火辣辣的疼。她不敢碰傷口,小心翼翼地把身體轉了個方向,背靠上冰涼的鋼架子,這才把臉朝着掩體之外——那條被頭頂搖曳血燈照亮的狹窄通道。
燈光範圍比想象中小得多,顏色也極其怪異。那暗紅色像是熬了幾夜的血又凝了,黏糊糊地塗在鏽跡斑斑的岩壁和凸出的廢鐵管子上。通道不算長,十幾米開外就隱沒在更濃的黑暗裏,像個無底的喉嚨。
蘇曉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努力聚焦。
通道兩側靠岩壁的地方,堆疊着好些深綠色的東西。大的像一個個粗劣的圓木桶,箍着黑乎乎的生鏽鐵圈,桶壁崩開的地方露出些朽壞發黑的麻布一樣的東西。旁邊散落着幾個四四方方、邊緣鏽爛了的空鐵皮箱子,還有扭曲成一團、看不清原樣的破爛金屬架子。
通道正中央,更靠近蘇曉藏身處一點的位置,卻像被什麼東西從中間劈開過,留出一條相對幹淨的“路”。地上有明顯的拖拽痕跡,幾道平行深深的溝壑,像是沉重的箱子底部硬生生在岩石地上磨出來的。溝壑裏積滿了厚厚的灰。
她的目光一寸寸掃過那些堆疊物的空隙。
突然!
一堆壘得高高的、蓋着破爛油布的條狀物旁邊!
一只……搪瓷缸子?!
蘇曉的心猛地一跳!眼睛因爲瞬間的急切而被灰塵刺激得有點發酸。
那東西離得很近,就在油布堆離通道拐彎口最近的位置。個頭不大,被一塊半朽的木板斜靠着,缸口朝外歪倒着。暗紅的光線下,她勉強辨認出缸身上覆蓋着一層灰白的厚重積塵,但那圓形的弧度,那微微朝上翻着的、掉了一塊搪瓷露出底下黑鐵的邊沿……
沒錯!就是這東西!上輩子她奶奶的碗櫃裏就有過類似的!
肚子應景地發出一陣咕嚕嚕的轟鳴,混在洞頂水珠滴落的聲響裏格外響亮。
一股巨大的、源自身體底層的渴望瞬間壓倒了肋下的痛楚和心底的恐懼。
她需要吃的。現在。
蘇曉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只搪瓷缸,喉嚨幹澀地滾動了一下。左右看看,黑暗裏寂靜無聲。她深吸一口氣,手肘用力撐起沉重的身體,連滾帶爬地朝着那油布堆的方向挪了過去。粗糙的岩石路面磨着膝蓋和手掌,每一步骨頭都像散了架。
好不容易爬到跟前,濃重的灰塵混合着油布朽爛的味道嗆得她直咳。她捂着嘴,又警惕地聽了聽四周,這才顫抖着伸出凍得通紅的手指,拂開搪瓷缸口堆積的厚厚一層灰土。
缸底……不是空的!
幾塊被灰塵嚴實裹住的……方塊?
蘇曉的心髒狂跳起來!手指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急切,一點點摳開缸底那硬邦邦的灰蓋子。灰白色的粉末撲簌簌掉下來。
露出底下灰黃色的東西!一塊塊方方正正,邊緣有些碎裂蜷曲,顏色像陳玉米面,但比窩頭質地緊實無數倍!像是被高壓砸實了曬幹的!層層疊疊硬邦邦地塞在缸底!
壓縮幹糧?!
這個極其遙遠、只在影視劇裏見過的名詞猛然撞進腦海!帶着一股強烈的、令人眩暈的狂喜!
她甚至顧不上指縫裏全是灰,指甲都因爲摳刮缸底而劈裂了,抓出一塊雞蛋大小、顏色最深的灰黃色方塊就往嘴裏塞!
入口像咬到了一塊石灰磚!又粗又硬!牙齒差點硌掉!
但下一秒,一股濃烈嗆人的豆腥氣、炒面的焦糊味,還有一股陳米獨有的黴味兒,混合着灰塵撲面的土腥氣,在她用盡力氣啃咬的瞬間猛地炸開!
巨大的粗糙感刮着喉嚨!噎得她眼冒金星!她甚至嚼了兩下就迫不及待地往下咽,結果那硬塊卡在嗓子眼,憋得她臉頰通紅,眼淚都涌了出來!
她趕緊把嘴裏的半塊硬疙瘩吐在髒得看不出本色的手心,又拼命用手背捶了幾下胸口,才勉強把堵着氣管的東西咳順下去,喉嚨裏全是刮擦後火辣辣的疼。
太糙了!這玩意兒能當飯吃?!比窩頭還難啃!
可就在她咳得死去活來的時候,肚子卻像感應到了什麼,發出更加劇烈的、仿佛帶着腸胃翻絞的咕咕叫!這陣翻騰來得猛烈,一股酸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嚨口!
飢餓感像蘇醒的餓狼,狠狠咬住了胃袋!
身體的極度匱乏和那一點點被嚼開的豆腥面粉味,此刻成了無上美味。
蘇曉看着手心裏那灘糊狀的東西,和地上那塊沾滿灰泥的啃了一半的硬疙瘩,眼神復雜。她強忍着喉嚨的不適,用手小心翼翼地剝掉硬疙瘩外面一層沾滿浮灰的外皮,又看了看缸底僅有的幾塊寶貝,狠了狠心,挑出一塊相對小些、整體還算幹淨的,再次小心翼翼地送進嘴裏。
這次她學乖了。不敢用力咬,只用口水一點點潤溼,再用後面槽牙小心翼翼地磨。那玩意在唾液作用下軟化了一點,變成無數粗糲的粉末混合物,像砂紙一樣刮着口腔內壁往下咽。那股濃烈的焦糊黴味揮之不去,但詭異的……胃裏竟然真的有一點點被填實的暖意涌上來,驅散了刺骨的虛寒和惡心感。
她貪婪地含着,一點點地磨,像反芻的牛。腮幫子都累得發酸,才咽下去一小口。眼睛卻開始不由自主地掃視那堆破爛油布下更多鼓鼓囊囊的凸起。
會不會……還有別的?
這個念頭一起,就再也壓不住。
她叼着那塊磨了半天才軟了一點的壓縮幹糧,顧不上形象,四肢着地,在昏暗的血燈下,急切地沿着油布堆的邊沿搜尋起來。
一個破裂嚴重的軍用綠色帆布提包,像一塊巨大的灰綠色苔蘚,半掩在一堆鏽蝕成渣的鐵絲網下面。提手的帆布帶早斷了,露出發黃的麻線頭。
蘇曉的心跳快了一拍。她費力地撥開沉重扎手的鐵絲網殘骸,指尖都刮破了皮,才勉強拽出那個比想象中更沉、更硬的布包一角。
鼓囊囊的!有分量!
她用力往上一提——沉得差點脫手!
譁啦啦!
一堆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東西從布包裂開的豁口裏滾了出來!跌在鋪滿厚灰的地面上,發出或沉悶或清脆的響聲!
一個鏽得只剩下薄薄一層外殼的軍用水壺,蓋子早不見了;幾塊硬邦邦、顏色污糟、不知是肥皂還是蠟塊的白色長方體;還有……幾個包裹得異常仔細的扁平方盒子!
蘇曉的目光瞬間被那幾個方盒子吸引!比壓縮幹糧的包裝顯然考究得多!外層是厚實的深綠色防水油布,用細麻繩捆得結結實實,麻繩本身也因爲油浸顯得烏黑發亮。
她急切地扯斷早已僵硬的繩結,撕開油布。裏面是……一種灰黃色的紙?極堅韌的紙,質感像後來的硬卡紙但更薄,表面印着一圈圈細密的水波紋,還有一個非常模糊的、隱約是五角星壓在齒輪上的深藍色印刷圖案。盒子是空的,只有一個硬挺的卡紙夾層!
沒有食物?蘇曉一陣失望。但指尖捏着那硬卡紙,一種極其堅韌光滑的觸感傳來,帶着某種防潮塗層的感覺。空盒子?
她不甘心地把卡紙抽出來,紙板厚實得出奇,中間……似乎嵌着兩層?邊緣用某種透明的、像魚鰾膠又像蠟的粘稠物質密封着?翻過來……另一面同樣是那種帶水印的硬紙,但中央印着一行非常細小的繁體字:野戰口糧單兵包裝(壓縮)。
字跡下方空白處,用一種黑乎乎、像是機油混了什麼東西的筆,潦草地畫了一個箭頭,指向最邊緣一個用透明膠(?)封住的紙角。箭頭旁邊同樣用那種黑油筆極其潦草地寫了幾個模糊的小字:撬開。
蘇曉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壓縮!又是壓縮!單兵包裝?!她剛才啃得費勁的東西,這裏邊很可能還有!
希望的火苗重新燃起。她幾乎是顫抖着,用指甲去摳那個被透明物質封死的邊角!指甲摳不動,她便抽出腰帶內側藏着的那塊最鋒利的碎石片邊緣!小心翼翼地沿着硬紙板被膠住的位置劃!
紙板太韌!透明物質更像是厚厚一層凝固的蠟油!鋒利的石片邊緣艱難地切割着。她的手指捏在冰涼的碎石上,用力用得指關節都發白了。
終於!
嗤啦!
一聲紙張撕裂的微響!一個不到小指寬的三角形硬紙被撬開了!
一股極其濃烈、混合着濃鬱油脂香、肉粉味和某種特殊鹹鮮調料的氣息!瞬間從那窄小的縫隙裏噴涌而出!
幾乎是條件反射,蘇曉的唾液瘋狂分泌!喉嚨裏還含着的半塊壓縮幹糧都變得格外誘人起來!
她迫不及待地捏着那硬紙盒子用力一擠——
噗!
一小塊深褐色、油光發亮、形狀方整,質地極其密實的深褐色塊狀物,從盒口那小小的破口被擠壓了出來!掉在布滿灰塵的地上!
它比剛才缸底的壓縮幹糧小得多,只有小拇指指甲蓋大小,但……油脂和肉味濃鬱得驚人!帶着一股直沖鼻腔的鹹香!
蘇曉甚至等不及看清!手指飛快地捻起那塊滾滿灰塵的深褐小方塊,看也沒看就塞進了嘴裏!
入口瞬間!一種極其奇異的、厚重的鹹鹹油香混合着一種極其濃鬱的煙熏肉味在口腔爆炸開來!緊接着是強烈的飽腹感!幾乎沒有任何粗糙感!雖然那鹹味濃鬱到齁嗓子,卻奇異地掩蓋了所有黴味和豆腥!那小小的方塊在唾液裏幾乎沒怎麼變軟就直接化了!化作一股熱烘烘、油潤潤的漿糊包裹住喉嚨,順着食道滑下去!
胃袋在下一秒就發出了滿足的叫喚!剛才咽下的壓縮幹糧粉末混合着這點油脂肉香的漿糊,在冰冷的腹腔裏爆開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那飽足感,甚至暫時壓下了肋下那東西帶來的持續悶痛!
好東西!絕對是救命的!
狂喜攫住了蘇曉!她甚至顧不上嘴角黏着的油膩,眼疾手快地對着那破口猛地一捏!
噗!噗!噗!
又是五六塊同樣的深褐色小方塊,混着油紙屑被擠了出來,滾了一地!她幾乎是撲在地上撿起來,也不管沾了多少灰,飛快地把油多的、顏色深點的統統塞進薄襖內側一個縫死的小口袋裏!
心髒在胸腔裏擂鼓,帶着劫後餘生的餘悸和對食物的貪婪。
但就在她捏着最後兩小塊油膩的小方塊,猶豫着要不要再塞一塊時——
通道深處,那被血燈照亮的區域邊緣,一個更加方正、輪廓異常規整的墨綠色東西,被她剛才拽布包的動作徹底暴露了出來!和一堆散亂的鏽螺絲釘混在一起。
是一個長寬高都接近一米、表面覆蓋着極其厚實的深綠橡膠(或者某種特殊處理的厚帆布?)的箱子!
箱子被一把巨大的、掛滿了厚厚紅綠銅鏽的H字形掛鎖鎖死!但那鎖和箱蓋邊緣被撬開的痕跡……一道清晰的凹痕旁邊,還有幾道黑乎乎、像是被強酸腐蝕過的醜陋紋路!
蘇曉的目光死死定在那道被強行撬開、又被腐蝕的痕跡上!箱子蓋板似乎因此變形,裂開了一道能塞進小指的縫隙!
“圖藏在寶後面……”
“鑰匙在心……”
腦海裏那破碎的密文如同閃電般照亮!
這箱子!這個被撬開又被某種力量強行封鎖的箱子!在這廢棄的軍用工事深處!就是……寶?!
空間!圖!空間裏的那本雜志!
身體裏那點被壓縮肉塊暖起來的熱流仿佛點燃了整個意志!那扇虛掩的門!那張墨藍圖紙!那頭堵門的惡犬!門外淌血的人影!都被這近在咫尺的“寶箱”猛地擠開了!
過去!撬開它!
蘇曉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冰冷的橡膠(帆布)觸感帶着一股濃重的、混合着化工制品、火藥殘餘和機油的味道。手指急切地插進那道被撬開又被腐蝕撐大的縫隙邊緣,用盡全身力氣向下壓去!
嘎嘣!
箱蓋果然被強大的外力破壞過,裏面似乎也有什麼東西在撐着。她猛地一用力,那道縫隙伴隨着不堪重負的金屬摩擦呻吟,被撐開了更大!
一股混合着濃烈藥水味、機油味、和某種紙品受潮發黴氣息的刺鼻味道撲面而來!
借着身後血燈微弱的光線,蘇曉的眼睛死死盯向那被撬開的縫隙內部!
箱子內部似乎還有隔層。能看到的首先是幾大卷覆蓋着深黑色油布、用繩子捆得嚴嚴實實的東西,塞滿了縫隙下方的空間。應該是重要的圖紙或者文件卷軸。
但在那幾卷油布文件的上方,緊貼着被強行撬開的箱子頂蓋內壁位置——
一本書?!
深藍色的硬質封面,封皮有些破損卷邊。封面上用清晰銳利的銀白線條印着一行英文字,她勉強認出幾個字母:ARCH……STRUCT……
不是全稱。但那字母的印刷風格……那種冷靜到近乎刻板的工業線條美感……和她懷裏那張詭異的墨藍圖紙,簡直如出一轍!
《建築結構與工業設計》?!
真的是空間裏的那本雜志?!
“紅星爲眼……”
蘇曉的手指幾乎要摳進箱蓋的破口裏!心髒狂跳到快要失序!她迫不及待地想把上半身探進去,手指奮力想夠到那本書!書!拿出來看!那紅星標記!
就在這時——
“唔……”
一聲極其微弱、痛苦至極、如同垂死野獸從肺管最深處擠出來的模糊呻吟聲!帶着濃濃的血腥氣!
如同冰冷的毒蛇!毫無征兆地貼着蘇曉僵直的背脊猛地爬了上來!
那聲音……
就在她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