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的“五萬欠款”像座大山壓在我心頭。每天打電話時，我眼睛盯着話術本，腦子裏卻全是斷腿的阿傑和小黑屋的黑暗。老鼠看出我的焦慮，把我拉到角落，塞給我一本磨得卷邊的小冊子：“看看這個，老員工總結的‘話術精華’，照着練，保準能出業績。”
小冊子上密密麻麻寫着各種騙術套路，還標注着“老年人要打感情牌”“急用錢的要畫大餅”“年輕人要用利益誘惑”。最讓我心驚的是最後一頁，寫着“熟人局最穩——騙親戚、朋友、老鄉，知根知底，成功率最高”。
“這……這也太不是人了。”我把小冊子扔還給老鼠，手都在抖，“騙外人就算了，怎麼能騙熟人？”
老鼠撿起小冊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在這兒，哪有什麼人不人的？熟人好騙，能讓你少挨打，少餓肚子，這才是最實在的。”他壓低聲音，“刀疤最近在查‘資源’，要是一直沒業績，他真能把你送去‘血站’。”
“血站？”我愣住了。
“就是抽你的血賣錢，”老鼠的聲音發顫，“上次有個新人三個月沒業績，被拉去抽了三次血，回來就只剩半條命了。”
我後背一陣發涼。在園區待了這麼久，我早就知道這裏沒有底線，卻沒想到他們連血都不放過。看着胳膊上還沒愈合的傷疤，我第一次覺得，所謂的“良心”在生存面前，輕得像張紙。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着，腦子裏全是老鼠的話和小冊子上的字。我想起了老家的發小——小胖。小胖比我大兩歲，小時候總帶着我上山掏鳥窩、下河摸魚。他家比我家還窮，父親早逝，母親常年臥病，他初中沒畢業就輟學在家種地，總跟我說“啥時候能出去賺大錢，給我媽治病”。
如果……如果我騙小胖來這兒，說這裏有高薪工作，他會不會來？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我就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王強你還是人嗎？小胖那麼信任你，你怎麼能害他？
可轉念又想起刀疤的鋼管、小黑屋的黑暗、“血站”的傳聞，我又猶豫了。我不想死，不想被抽血，不想一輩子困在這裏。也許……也許等小胖來了，我再想辦法帶他一起逃？這個借口像毒藥一樣，讓我心裏的愧疚減輕了幾分。
接下來的幾天，我故意在打電話時“放水”，業績越來越差。瘦臉守衛每天都踹我幾腳，刀疤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冷。終於在第七天晚上，刀疤把我堵在宿舍門口，手裏把玩着電棍：“王強，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五萬塊到現在一分沒補上！”
“刀疤哥，我真的盡力了，”我故意裝出害怕的樣子，“那些陌生人太警惕，根本騙不到……”
“陌生人難騙？那就找熟人啊！”刀疤打斷我，眼睛裏閃着精光，“你老家沒有窮親戚？沒有想賺錢的老鄉？拉一個人來，你的欠款一筆勾銷，還能給你提成！”
來了。我心裏一沉，臉上卻裝作猶豫的樣子：“這……這不好吧？都是熟人……”
“有什麼不好的？”刀疤拍着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讓我骨頭疼，“你這是給他們找活路！來這兒賺錢總比在山裏刨土強！你想想，拉一個人來，你既能還債，又能幫老鄉，多好！”
他的話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可我知道，這是我唯一的“活路”。我低下頭，聲音發顫：“我……我試試。我有個發小，家裏窮，一直想出來打工。”
“這就對了！”刀疤咧嘴一笑，露出黃黑的牙齒，“給你三天時間，讓他過來。來了之後，你的欠款全免，還能多領兩個饅頭！”
回到宿舍，我蹲在牆角，手裏攥着那本話術小冊子，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我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畜生不如的事，可我停不下來了。就像掉進了泥潭，越掙扎陷得越深，最後只能拉着別人一起往下沉。
第二天，刀疤“開恩”，讓我用辦公室的電話給家裏打電話——其實是監視我，逼我騙小胖。電話接通的瞬間，我聽到我媽的聲音，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
“強子？真的是你嗎？你在哪啊？媽好想你……”我媽在電話那頭哭，聲音沙啞得不像樣。
“媽，我在廣城挺好的，”我咬着牙，按照刀疤教的話說，“這邊賺錢容易，我都當上小組長了，就是缺個幫手。”
刀疤在旁邊用眼神示意我快點說正事。我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興奮：“媽，你讓小胖接電話，我給他找了個好活兒，月薪過萬，包吃住，比在家種地強多了！”
我媽猶豫了半天：“小胖他媽身體不好，他走了誰照顧啊？再說，那麼遠……”
“媽，賺錢要緊啊！”我打斷她，聲音都在抖，“等他賺了錢，就能給阿姨治病了！你讓他趕緊來，我給他買火車票！”
刀疤在旁邊滿意地點點頭，比了個“OK”的手勢。我媽被說動了，沒過多久，電話那頭傳來小胖的聲音，帶着年輕人的憨厚和期待：“強子哥？真有那麼好的活兒？”
“當然是真的！”我捏着聽筒，指節發白，“哥還能騙你？你趕緊收拾東西，我給你寄車費，到了廣城我去接你，保準讓你賺大錢！”
小胖在電話那頭高興地答應了，說要趕緊跟他媽商量。掛電話的瞬間，我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痛哭起來。刀疤踹了我一腳：“哭什麼哭？辦了件好事，該高興才對！”
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知道，我親手把最好的兄弟，推進了和我一樣的地獄。
接下來的日子，我像丟了魂一樣。每天看着園區的鐵絲網，總覺得上面沾着小胖的血。老鼠看出我的不對勁，遞給我一根煙：“別想太多，在這裏，誰不是踩着別人活下去？你不騙他，刀疤也會逼別人騙他。”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可這安慰像刀子一樣，割得我心口生疼。我開始失眠，夜裏總夢見小胖被狼狗追咬，夢見他質問我“爲什麼騙我”，每次都從噩夢中驚醒，渾身冷汗。
三天後，刀疤收到中介的消息——小胖已經上車了，被張哥那夥人“接”了過來。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刻，我感覺天塌了。我躲在廁所裏，用拳頭狠狠砸牆，直到手出血才停下。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再也不是那個大山裏的野小子了。我成了騙子，成了幫凶，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我的墮落，從逃離大山開始，卻在這煉獄裏，徹底完成了。
園區的喇叭突然響了，播放着刺耳的音樂。刀疤站在院子裏喊：“王強！出來接人！你兄弟到了！”
我深吸一口氣，擦了擦臉上的淚，走出宿舍。陽光刺眼，我卻覺得眼前一片漆黑。遠處的鐵絲網邊，兩個守衛押着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過來——是小胖，他穿着那件我送他的藍格子襯衫，背着一個破舊的帆布包，臉上還帶着對未來的憧憬。
他看到我，高興地揮手：“強子哥！我來了！”
我站在原地，渾身僵硬，像被釘在了地上。看着他天真的笑容，我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鑽進去。
刀疤拍着我的肩膀，笑得一臉猙獰：“好好‘招待’你兄弟，讓他看看咱們這兒的‘好活兒’。”
我知道，小胖的噩夢，開始了。而我的罪孽，也永遠洗不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