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回廊像條蟄伏的蛇,廊柱上的盤龍雕刻在宮燈映照下,鱗片泛着冷光。沈硯之握着那枚象牙牌,指尖的溫度幾乎要將牌面焐熱——周御史當年在東宮任詹事時,想必也常走這條回廊,只是那時的他,或許還想不到多年後,這枚令牌會成爲揭露陰謀的鑰匙。
“沈先生請留步。”一個清朗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帶着書卷氣。
沈硯之轉身,見是個穿青色官袍的年輕官員,束着方巾,手裏捧着卷書,正是名冊上記着的“東宮洗馬蘇文淵”。此人步履輕緩,袖口繡着半枝墨竹,倒像個潛心治學的儒生,看不出半點影衛營舊部的痕跡。
“蘇大人。”沈硯之微微頷首,目光落在他的袖口——墨竹的竹葉間,藏着個極小的月牙針腳,是影衛營的暗號。
蘇文淵的目光在他左臉的疤上停了一瞬,隨即移開,將書卷往臂彎裏一攏:“殿下正在偏殿夜讀,聽聞有‘故人’持周大人的令牌求見,特命下官來迎。”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極低,“李御史的事,先生想必已知曉?”
“剛聽說。”沈硯之跟上他的腳步,廊外的風雪聲越來越近,“蘇大人可知他死前見了誰?”
“太子殿下。”蘇文淵的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李御史從殿裏出來時,手裏攥着張紙條,嘴裏只念叨着‘冰蠶花’三個字,沒過半個時辰,就被發現死在回府的路上,脖子上有銀線勒過的痕跡——是‘皮影’的手法。”
冰蠶花……沈硯之的心猛地一沉。百草翁說過,這花是“牽機引”的藥引,只長在漠北冰川。李御史提這個,難道是發現了二皇子與北狄的聯系?
偏殿的門虛掩着,透出淡淡的檀香。沈硯之推門而入時,正看見太子趙衡跪在佛前誦經,素色僧袍的袖口沾着點墨漬,面前的小幾上擺着本攤開的《論語》,批注密密麻麻,倒真像個潛心向學的儲君。
“沈大俠。”太子轉過身,眉目溫和,只是眼下的青黑掩不住疲憊,“周先生的令牌,多年未見了。”他指了指旁邊的錦凳,“坐。”
沈硯之沒坐,目光掃過殿內的陳設——牆上掛着幅《雁門關圖》,是周御史當年親筆所繪,圖上的關隘標注與老鬼藏在糧倉的布防圖驚人地相似。
“殿下可知李御史之死?”沈硯之開門見山,殘劍在袖中微微震動。
太子的手頓了頓,念珠纏繞的指尖泛白:“知道。他死前遞上份奏折,說查到三皇兄府裏有北狄女子,還藏着‘破虜槍’。本王正想細問,就傳來了他的死訊。”他抬眼望向沈硯之,目光坦誠,“沈大俠今日來,想必是爲了此事?”
沈硯之剛要開口,殿外突然傳來太監的尖聲通報:“二皇子殿下到——”
趙琰的笑聲緊跟着飄進來,帶着酒氣:“皇兄深夜誦經,倒讓弟弟想起當年在雁門關,周先生教我們讀《孫子兵法》的日子。”他推門而入,身上的月白錦袍沾着雪,手裏把玩着個玉瓶,“聽說沈大俠也在?正好,弟弟得了瓶漠北的‘冰蠶釀’,特來與二位共飲。”
玉瓶的封口一打開,沈硯之立刻聞到股熟悉的腥氣——是冰蠶花的味道!
“二皇兄倒是好雅興。”太子的聲音冷了幾分,“這時候送酒,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趙琰笑而不語,將玉瓶往小幾上一放,瓶底與桌面碰撞的聲響在寂靜的偏殿裏格外刺耳。“沈大俠背上的傷,該用冰蠶花來敷,效果比火棘根好得多。”他的目光像毒蛇,纏在沈硯之的黑袍上,“不知影衛營的名冊,大俠交出去了沒有?”
沈硯之的手按在袖中殘劍的劍柄上。趙琰敢在東宮說這話,顯然是吃準了太子不敢輕易動他,甚至可能……太子與他早有默契。
“二殿下說笑了。”沈硯之緩緩後退半步,背靠着那幅《雁門關圖》,“李某人既已死,名冊的事,自然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趙琰突然提高聲音,玉瓶被他捏得咯咯作響,“那老鬼藏在糧倉的‘破虜槍’,難道也能不了了之?”
殿外的風雪突然變大,卷着雪沫子打在窗紙上,發出“沙沙”的響,像無數只手在撓。太子的臉色變了變,剛要說話,就見蘇文淵突然沖了進來,手裏舉着張紙:“殿下!不好了!三皇兄在宮門外求見,說……說要揭發二皇兄私通北狄!”
趙琰的臉色瞬間鐵青:“他敢!”
“有何不敢?”殿外傳來趙珩的聲音,比趙琰的更冷,“三弟這裏有北狄王給你的密信,還有你派人送甲胄出塞的賬冊,足以讓你萬劫不復!”
沈硯之的目光在兄弟二人臉上轉了一圈,突然明白了。這哪裏是揭發,分明是演給太子看的戲!趙珩與趙琰唱雙簧,無非是想逼太子站隊,若太子護着趙琰,他們便聯手揭發太子包庇;若太子棄了趙琰,趙珩便能趁機除掉競爭對手——好毒的計策!
“夠了!”太子猛地站起身,念珠掉在地上,滾到沈硯之腳邊,“你們當東宮是什麼地方?!”
就在這時,沈硯之突然彎腰撿起念珠,指尖觸到串珠的瞬間,瞳孔驟縮——其中一顆紫檀珠是空心的,裏面藏着根極細的銀線,線頭纏着點暗紅的粉末,正是“牽機引”的毒!
這念珠,太子日日握在手裏,難道他早就中了毒?!
“殿下!”沈硯之剛要提醒,趙琰突然將玉瓶擲了過來,裏面的“冰蠶釀”潑了太子一身!酒液觸到皮膚,立刻泛起紅疹,太子悶哼一聲,竟軟軟地倒了下去。
“皇兄!”趙珩假意驚呼,卻往沈硯之這邊退了兩步,擋住了他靠近太子的路,“沈大俠,你看,皇兄這是中了北狄的‘冰蠶毒’,看來他與北狄勾結,是真的了!”
蘇文淵目眥欲裂,拔劍就要沖上去,卻被趙琰的侍衛攔住。偏殿的門被死死守住,宮燈的光忽明忽暗,將所有人的影子拉得扭曲。
沈硯之的後背抵着冰冷的牆壁,《雁門關圖》的卷軸硌得他生疼。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太子,看着步步緊逼的趙珩,看着嘴角含笑的趙琰,突然想起老鬼說的:“皇家的人,心比北狄的冰還冷。”
殘劍終於出鞘,劍光在宮燈映照下劃出半道弧,不是攻向任何人,而是劈向那幅《雁門關圖》!卷軸裂開的瞬間,露出後面的暗格,裏面藏着個鐵盒——是周御史當年留下的!
“那是什麼?!”趙珩和趙琰同時驚呼。
沈硯之用劍尖挑開鐵盒,裏面沒有密信,只有半枚虎符,與老鬼藏的那半正好拼成完整的“北境”符印!還有張字條,是周御史的筆跡:“東宮有蠱,非虎符不能鎮。”
蠱……是指太子中的毒,還是指潛伏在東宮的內鬼?
就在這時,蘇文淵突然掙脫侍衛,撲向趙琰,嘴裏嘶吼着:“是你!是你讓王瑾在太子的茶裏下毒!”
王瑾……太子的貼身太監,正是影衛營名冊裏那個沒標暗號的名字!
趙琰的臉色變了,袖中的銀線突然射出,直取蘇文淵的咽喉!沈硯之早有防備,殘劍橫擋,銀線被劍脊的豁口絞斷,回彈的力道帶着他往暗格撲去——那裏或許還有別的東西!
果然,暗格深處藏着本小冊子,是太子的起居注,其中幾頁被撕去,只剩下邊緣的殘痕,隱約能看見“冰蠶花”“北狄使者”“二皇子府”等字樣。
“抓住他!”趙珩怒吼着撲上來,腰間的佩刀劈向沈硯之的後心。
沈硯之反手將鐵盒擲向他,同時抓起起居注,拽着蘇文淵往殿後沖——那裏有扇小窗,是周御史當年爲了方便深夜離宮特意開的。
“沈大俠!你帶起居注走!”蘇文淵突然掙開他的手,拔劍擋住追來的侍衛,“我知道王瑾藏在哪,我去引開他們!”
沈硯之看着他被侍衛包圍的背影,看着他官袍上那半枝墨竹在刀光裏晃動,突然想起老鬼手背上的月牙疤。這些藏在暗處的人,明明怕得發抖,卻總在關鍵時刻,把生的機會留給別人。
他從後窗翻出去時,聽見偏殿裏傳來蘇文淵的怒吼,還有趙琰氣急敗壞的咆哮。風雪卷着他的衣袍,往宮牆的方向飄,懷裏的起居注被體溫焐得發燙,像老鬼當年塞給他的那只熱包子。
宮牆外的小巷裏,影帶着幾個影衛營舊部正等着,見他出來,立刻遞上匹快馬。“老陳頭說,雁門關那邊打起來了,北狄的騎兵已經過了黑風口!”
沈硯之翻身上馬,殘劍在腰間輕顫。他回頭望了眼東宮的方向,偏殿的火光已經燃起,映紅了半邊天,像極了當年鎮北王府那場火。
“去雁門關。”他勒緊繮繩,馬蹄踏碎巷子裏的薄冰,發出清脆的響,“告訴守將,虎符在此,讓他死守關隘。”
快馬沖出京城時,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沈硯之摸了摸懷裏的虎符,又按了按左臉的疤。他知道,這場仗才剛剛開始,東宮的火滅了,邊關的烽火,卻正旺。
但他不怕。
因爲老鬼的賬冊還在,周御史的虎符還在,蘇文淵的墨竹還在。
更因爲,殘劍還在,他還在。
風雪掠過耳畔,像無數人在喊:“守住雁門!守住雁門!”
他揚鞭催馬,往雁門關的方向疾馳而去。前路縱有千軍萬馬,他這柄殘劍,也要劈開條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