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復室的燈光,如同凝固的冰泉,冷冷地澆注在工作台上那只烏沉沉的木魚上。
木魚形制古拙,體型頗巨,非尋常僧侶掌中清修之物。
木質是上好的老紫檀,沉甸甸的,觸手冰涼如鐵,紋理細密如凝固的漩渦,深紫近黑,仿佛吸盡了千年古刹的香火與光陰。
歲月的包漿在燈光下泛着幽暗內斂的光澤,溫潤如玉,卻又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
然而,這沉靜肅穆的法器,卻被一道猙獰的裂痕徹底貫穿。
裂口自魚嘴處劈開,一路向下,斜斜貫穿整個魚腹,深可見底,如同被無形的巨斧狠狠劈落,又像是某種積鬱了數百年的悲慟,終於不堪重負,自內而外地爆裂開來。裂痕邊緣,木質翻卷,露出內部灰白粗糙的斷面,如同撕裂的血肉。
更令人心悸的是,裂口深處,那本該是空腔共鳴的魚腹內壁上,密密麻麻,布滿了無數道深淺不一、縱橫交錯的刻痕!
那絕非自然形成的紋理,更像是被某種尖銳之物反復、瘋狂地抓撓、刻劃留下的印記!一股極其微弱、卻又異常頑固的、混合着陳年香灰、朽木黴味、以及一絲若有似無鐵鏽腥氣的復雜氣息,如同古墓深處逸出的嘆息,無聲地盤踞在木魚周圍。
我的指尖隔着薄薄的棉質手套,輕輕拂過那道深可見骨的裂痕邊緣。
觸感粗糲而冰冷,仿佛能感受到那股撕裂它的巨大力量殘留的餘威。
拿起最細的毛刷和微型吸塵器,屏住呼吸,如同進行一場最精密的考古發掘,開始清理裂口深處堆積的、如同歲月凝血般的頑固污垢。
吸塵器細長的軟管如同探入深淵的觸須,小心翼翼地探入魚腹那道最幽深、刻痕最密集的裂口內部。
就在吸嘴尖端輕輕拂過內壁深處某個刻痕交錯的節點的刹那——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雜着陳年香火焚燒的焦糊、潮溼木頭腐朽的黴腥、劣質燈油燃燒的嗆人煙氣、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被絕望和恐懼醃漬透了的悲苦氣息,如同封閉千年的地宮驟然開啓,猛地沖入我的感官!隨之而來的,是無數聲音的洪流!沉悶單調、永無休止的木魚敲擊聲“篤…篤…篤…”,如同冰冷的雨滴,一聲聲敲打在靈魂最深處!
老尼姑沙啞幹澀、毫無起伏的誦經聲,如同鈍鋸在切割朽木,單調地重復着:“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更遠處,似乎還有隱約的、壓抑的、不成調的哭泣,被沉重的木魚聲和誦經聲死死地壓住,如同溺斃者在深水下的掙扎!
眼前的景象在昏暗的燭光中晃動、凝聚,最終在一間狹小、低矮、彌漫着濃重煙火氣的禪房裏穩定下來。
空氣污濁而凝滯,吸一口都帶着香灰的顆粒感和燈油的膩味。
唯一的光源是佛龕前一盞昏黃搖曳的長明油燈,豆大的火苗在渾濁的空氣中苟延殘喘,將牆壁上巨大的、面目模糊的佛像影子拉扯得扭曲晃動,如同沉默的鬼魅。
佛龕前的蒲團上,盤坐着一個身形佝僂、穿着洗得發白灰色僧袍的老尼姑。
她枯瘦的手指握着一根油亮的木槌,正以一種近乎機械的、麻木的節奏,一下,又一下,敲擊着身前地上那只巨大的紫檀木魚。
每一次敲擊,都發出沉重而空洞的“篤”聲,震得香爐裏的灰燼微微顫動。
“篤…篤…篤…”
這單調而沉重的聲響,如同冰冷的鐵錘,一下下夯砸着這間狹小禪房裏凝固的空氣,也夯砸着角落裏那個蜷縮的身影。
那是一個極其瘦小的少女。穿着一身同樣寬大不合體的灰色舊僧衣,更顯得她形銷骨立。
她跪在冰冷堅硬的石板地上,小小的身體因爲寒冷和恐懼而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
一張小臉埋在臂彎裏,肩膀劇烈地抽動着,卻不敢發出任何明顯的哭聲,只有極其壓抑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從臂彎深處斷斷續續地溢出,旋即又被那沉重的木魚聲無情地碾碎、吞噬。
她叫阿阮。這個名字,連同她短暫生命裏無邊無際的黑暗,如同朽木的黴味,一同滲入我的感知。
她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娘親曾是這間“慈航庵”後巷裏最廉價的暗娼,靠着一點微薄的皮肉錢和庵裏施舍的殘羹冷炙,艱難地拉扯着她。
直到三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夜,娘親咳盡了肺裏最後一口血,死在了她們那間散發着惡臭的破屋裏。
臨死前,娘親用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着聞訊趕來的老尼姑靜塵的僧袍下擺,渾濁的眼睛裏充滿了對女兒未來無邊無際的恐懼和哀求。
靜塵師太那張如同風幹橘皮般毫無表情的臉上,終於裂開一絲微不可察的縫隙。
她看着角落裏凍得瑟瑟發抖、如同驚弓之鳥的小阿阮,又低頭看看腳邊垂死的婦人,幹癟的嘴唇翕動了一下,最終吐出一個冰冷的字:“孽。”
於是,阿阮成了這“慈航庵”裏最低等的“淨女”,一個用無盡的勞作和沉默來“贖”她那“肮髒”出身的活祭品。
“篤…篤…篤…” 木魚聲冰冷而固執,如同命運的枷鎖。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靜塵師太的誦經聲幹澀麻木,如同念誦着超度亡魂的符咒。
阿阮小小的身體在角落裏縮得更緊,嗚咽聲被死死壓在喉嚨深處。
冰冷的石板地寒氣透過薄薄的僧衣,刺入她的骨髓。
禪房的門,無聲無息地被推開了。
一股更加濃鬱、甜膩得令人作嘔的昂貴熏香氣味,混雜着一種頤指氣使的威壓感,瞬間沖淡了房內原有的煙火黴腥。
一個穿着華貴錦緞、體態豐腴、面皮白淨的中年婦人,在貼身丫鬟的攙扶下,儀態萬方地走了進來。
她頭上珠翠環繞,腕上玉鐲叮當,與這簡陋陰暗的禪房格格不入。
正是本地富甲一方的鹽商王大善人的正室夫人,也是這慈航庵最大的“功德主”——王周氏。
靜塵師太那麻木敲擊木魚的手,在婦人踏入門檻的瞬間,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
隨即,她枯瘦的臉上如同變戲法般,迅速堆疊起一種近乎諂媚的、與這清修之地極不相稱的恭敬笑容。
她放下木槌,動作麻利地站起身,雙手合十,微微躬身,聲音也變得異常柔和,帶着一種刻意討好的腔調:“阿彌陀佛!王夫人大駕光臨,貧尼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王周氏矜持地用絲帕掩了掩鼻,似乎對這房間的簡陋和氣味頗爲嫌棄。
她目光挑剔地在禪房裏掃了一圈,最終落在佛龕前供奉的一尊小巧玲瓏、玉質溫潤的白玉觀音像上,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
她這才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慵懶:“師太不必多禮。我今日來,是爲我家老爺新得的幾船淮鹽祈福,求菩薩保佑水路平安,財源廣進。”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角落那個蜷縮的、如同陰影般的小小身影,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麼礙眼的穢物,“順便……也替我這不爭氣的肚子,再添些香火功德,盼着菩薩垂憐,賜我一子半女。”
她的目光落在阿阮身上,帶着一種審視貨物的冷漠,聲音卻刻意放得更加柔和,如同塗抹了蜜糖的毒藥:“這小淨女,瞧着倒是比上次來更伶俐了些。
師太調教有方啊。”
她微微側頭,對身邊的丫鬟使了個眼色。
丫鬟立刻會意,從隨身攜帶的精致荷包裏,取出一錠足有十兩重的雪花紋銀,輕輕放在了佛龕前的供桌上。
那銀錠在昏黃的油燈下,閃爍着冰冷而誘人的光澤。
靜塵師太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間粘在了那錠銀子上,臉上的諂媚笑容更加深刻,幾乎要擠出褶子裏的香灰。
她連連躬身:“阿彌陀佛!王夫人大慈大悲,功德無量!
菩薩定會保佑夫人心想事成,早得貴子!”她說着,目光轉向角落裏的阿阮,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換上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鞭子抽打:“阿阮!還不過來!給夫人磕頭!謝夫人的大恩大德!”
那冰冷的呵斥,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阿阮單薄的背脊!她瘦小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受驚的兔子。
埋在臂彎裏的臉緩緩抬起,露出一張蒼白得毫無血色、布滿淚痕的小臉。
那雙本該清澈的大眼睛裏,此刻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恐懼、茫然和一種不屬於她這個年齡的、死水般的絕望。
她看着佛龕前那錠刺眼的銀子,又看看師太那張冰冷的臉,再看看王夫人那帶着施舍般微笑的、塗着厚厚脂粉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