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芷汀的聲音因爲激動而微微拔高,帶着一種穿透死寂的力量。
她緊緊握着父親的手,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信念和力量傳遞過去。
蘇晏殊的身體,在女兒那一聲聲帶着血淚的呼喚中,終於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他枯槁的臉上,肌肉無法抑制地抽搐起來!
那雙空洞的眼睛驟然睜開!
裏面不再是死寂的虛無,而是瞬間被洶涌的、如同岩漿般滾燙的悲慟和滔天的恨意所充滿!
渾濁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從他深陷的眼眶中奔涌而出,順着他布滿皺紋的臉頰滾滾而下!
“洗刷……冤屈……?” 蘇晏殊的喉嚨裏發出一聲破碎不堪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嘶吼,每一個字都帶着淋漓的血腥氣!
他猛地甩開女兒的手,枯瘦的手指顫抖着指向窗外,指向那象征着無上權力和森嚴法度的皇城方向,聲音因爲極致的悲憤而扭曲變形,“拿什麼洗刷?!
用我這把行將就木的老骨頭嗎?!
那河道總督……是當朝首輔劉嵩的妻弟!
是皇貴妃的親外甥!劉嵩把持朝政,黨羽遍布!
連皇上……連皇上都對他言聽計從!子瞻……我的兒……他……他赤膽忠心!爲民請命!結果呢?!”
他猛地劇烈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枯瘦的身體蜷縮成一團,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咳出的痰液裏帶着刺目的血絲!
“結果……換來的是一紙構陷的急報!是詔獄裏不明不白的‘暴斃’!是一具……一具連他親娘都……都認不出的……屍首啊!” 蘇晏殊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利刺耳,充滿了無法言喻的絕望和控訴!
渾濁的老淚混合着嘴角的血沫,在他枯槁的臉上肆意流淌,構成一幅淒厲到極點的畫面。“什麼綱紀法度!
什麼朗朗乾坤!
都是狗屁!
都是那些權貴手裏……翻雲覆雨的玩物!
我蘇晏殊……三朝元老……門生故吏遍天下……到頭來……連自己兒子的清白……連替他收一具全屍……都做不到!
都做不到啊!!!”
他如同被徹底抽幹了所有力氣,身體猛地向後一仰,重重地靠在椅背上,胸膛劇烈起伏,發出破舊風箱般的嘶鳴。
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灰敗和徹底的絕望。
他枯瘦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那串被他死死攥着的羊脂玉佛珠,“啪嗒”一聲掉落在冰冷的地磚上,滾落開去。
“父親!”蘇芷汀被父親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和絕望的嘶吼嚇得魂飛魄散,又心痛如絞!
她撲上去扶住父親搖搖欲墜的身體,淚水如同決堤般洶涌而出,“父親!您別這樣!求您了!別這樣……”
蘇晏殊卻仿佛再也聽不見女兒的任何呼喚。
他癱軟在椅子裏,目光呆滯地望着屋頂精美的藻井,眼神空洞得如同兩口枯井。
巨大的悲慟和無法宣泄的憤怒,如同兩股毀滅性的力量在他衰老的軀殼裏瘋狂沖撞、撕扯!
他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捏,每一次跳動都帶來滅頂的劇痛和窒息!
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旋轉、模糊……
就在這時!
“吱呀——”
書齋那扇沉重的、雕刻着梅蘭竹菊的紫檀木門,被無聲無息地推開了一道縫隙。
一個穿着深青色官服、面皮白淨、眉眼間帶着三分精明七分諂媚的中年男子,側着身子,如同鬼魅般溜了進來。
他手裏捧着一個蓋着明黃錦緞的朱漆托盤。
正是當朝首輔劉嵩的心腹管家,周瑞。
他臉上堆着一種刻意擠出來的、虛假到令人作嘔的哀戚表情,對着癱在椅上、面如死灰的蘇晏殊微微躬身,聲音拿捏得恰到好處,帶着一種虛僞的沉痛:
“老相爺……節哀啊……我家相爺聽聞噩耗,亦是悲痛萬分,徹夜難眠!
特命小的送來宮中御賜的百年老山參一支,給老相爺補補身子……” 他一邊說着,一邊掀開托盤上的明黃錦緞,露出一支品相極佳、須發俱全的碩大人參。
他頓了頓,目光飛快地掃過蘇晏殊毫無反應的臉和一旁淚流滿面的蘇芷汀,聲音壓低了一些,帶着一種令人脊背發涼的暗示:
“我家相爺還說……蘇公子……年輕氣盛,一時糊塗,犯下大錯,雖……雖已遭天譴,但……人死爲大。
只要老相爺……識得大體,不再追究那些……捕風捉影的流言蜚語……相爺念在同朝爲官的情分上,定會奏明聖上,追封蘇公子一個體面,也好讓公子……入土爲安,早登極樂……蘇家的清譽……也……也能得以保全……”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狠狠扎在蘇晏殊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捕風捉影”?“一時糊塗”?“遭天譴”?“識得大體”?“追封體面”?“保全清譽”?
這些冰冷虛僞、顛倒黑白的字眼,如同淬了劇毒的匕首,狠狠地捅進他最後一點殘存的尊嚴和理智!
“嗬……嗬嗬……” 一陣極其怪異、如同夜梟啼哭般的低沉笑聲,猛地從蘇晏殊的喉嚨裏擠了出來!
他枯槁的身體因爲這笑聲而劇烈地顫抖着!
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驟然爆射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瘋狂光芒!
他猛地從椅子上彈起!
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卻又帶着一股同歸於盡的決絕!
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怨毒地釘在周瑞那張虛僞的臉上!
“體面?……清譽?……”蘇晏殊的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着生鏽的鐵片,每一個字都帶着刮骨的恨意和癲狂!
“我兒子……他赤膽忠心!
爲國除奸!
爲民請命!
他死得光明磊落!
何須你們這些……魑魅魍魎……來施舍什麼體面?!
來保全什麼清譽?!”
他枯瘦的手指顫抖着,猛地指向周瑞捧着的托盤上那支刺眼的“百年老山參”,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利刺耳,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向對方:“拿回去!告訴劉嵩那條老狗!
我蘇晏殊……就算餓死!就算全家死絕!也絕不食他劉家一口沾着我兒鮮血的嗟來之食!滾!給我滾出去——!!!”
最後一聲咆哮,用盡了他殘存的所有力氣,如同垂死雄獅的最後怒吼,震得書齋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周瑞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瘋狂和淬毒般的目光嚇得面無人色!
捧着托盤的手猛地一抖,那支價值千金的百年老山參“骨碌”一聲滾落在地!
他再也顧不得什麼體面,連滾爬爬地向後退去,臉上虛僞的哀戚瞬間被巨大的恐懼取代!
“瘋……瘋子!不識好歹的老瘋子!” 周瑞語無倫次地咒罵着,連滾爬爬地沖出了書齋,仿佛身後有惡鬼索命!
書齋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
蘇晏殊保持着那個指向門口、咆哮的姿態,胸膛劇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如同破舊的風箱。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裏,那瘋狂的光芒如同燃燒殆盡的餘燼,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灰敗和徹底的空洞。
“父親……”
蘇芷汀撲上來,緊緊抱住父親搖搖欲墜的身體,聲音因爲恐懼而顫抖,
“您別嚇我……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