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利紐克斯球場的客隊更衣室，像一艘剛剛經歷暴風雨、勉強駛回港口的破船。
到處是泥漿、溼透的球衣、散亂的繃帶和冰袋。
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汗味、藥膏味，以及一種極度疲憊後近乎虛脫的沉寂。
沒有人說話，只有粗重不均的喘息聲，和身體挪動時肌肉酸痛發出的細微呻吟。
C羅癱在理療床上，隊醫莎拉正小心翼翼地剪開他右腳踝上早已被泥水和血漬浸透的肌肉貼。
每一下輕微的觸碰都讓他牙關緊咬，額頭上剛剛被雨水沖淨的冷汗再次滲了出來。
腳踝肉眼可見地腫脹，皮膚呈現一種不祥的青紫色。
博格巴坐在不遠處的凳子上，低着頭，溼漉漉的頭發遮住了他的臉。
他剛才那記石破天驚的世界波帶來的短暫亢奮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茫然。
他進球了，拯救了球隊，但之前的失誤和近乎隱形的七十分鍾，像冰冷的針一樣刺着他。
其他球員或坐或靠，眼神空洞。
一場蕩氣回腸的絕平，在更衣室的冷光燈下，褪去了激情的外衣，露出的是狼狽不堪的底色和依舊未能取勝的苦澀。
阿莫林站在門口，背對着衆人，看着窗外依舊淅淅瀝瀝的雨。
他的西裝外套搭在椅背上，襯衫後背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緊貼着皮膚。
他沒有催促，沒有總結，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尊冰冷的礁石。
這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
良久，他緩緩轉過身。
目光掃過滿屋狼藉，掃過每一張疲憊而麻木的臉，最後落在C羅那只猙獰的腳踝上。
“舒服嗎？”他開口，聲音嘶啞，像砂紙磨過生鐵。
沒有人回答。
“這泥巴？這冰冷？這他媽的疼痛？”他踱步走進來，軍靴踩在溼漉漉的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舒服嗎？！”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炸裂在死寂的更衣室裏，讓幾個球員猛地一顫。
“不舒服就對了！”他低吼道，目光如刀，刮過博格巴低垂的頭，“因爲這他媽的就是我們現在的樣子！就是我們在別人眼裏的樣子！一堆躺在泥地裏，需要靠一個瘸了腿的老將和一腳他媽的狗屎運才能撿回一分的爛泥！”
博格巴的肩膀猛地繃緊了。
“保羅！”阿莫林直接點名，一步跨到他面前，“你那腳世界波很漂亮，能上十佳球，能讓你那個胖子經紀人又多要五萬周薪！”
博格巴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被羞辱的怒火。
“但在這之前呢？！”阿莫林逼視着他，毫不退讓，“你他媽的在夢遊嗎？！傳球失誤！防守失位！像個丟了魂的娘們！如果不是你，我們或許根本不用丟第二個球！根本不用拼到最後一分鍾才能撿回一分！”
這話如同毒刺，狠狠扎進博格巴最敏感的自尊。
他霍地站起身，胸膛劇烈起伏，幾乎要頂到阿莫林身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你……”
“你想說什麼？！”阿莫林的聲音比他更高，更冷，“想說你不是故意的？想說雨太大？草太滑？！還是想說你已經在考慮冬窗去哪家餐廳跟巴黎的人吃飯了？！”
“我沒有！”博格巴嘶聲怒吼，拳頭猛地攥緊。
“證明給我看！”阿莫林猛地伸手指向門口，指向那片剛剛結束戰爭的草皮，“用你的表現，而不是用你的嘴！告訴所有人，告訴那些等着看笑話的人，你保羅·博格巴，配得上這件球衣！配得上當這支球隊的脊梁！而不是一個只會偶爾靈光一現的……奢侈品！”
極致的寂靜。
只有兩個男人粗重的呼吸聲在空氣中碰撞。
博格巴死死盯着阿莫林，眼球布滿血絲，那拳頭攥了又鬆，鬆了又攥，最終，從喉嚨深處碾出一句破碎的低吼：“……我會的。”
“聽不見！”
“我會的！！！”博格巴的吼聲炸開，帶着破音和一種近乎崩潰的決絕。
阿莫林不再看他，目光轉向C羅。
“還有你。”他的語氣沒有絲毫緩和，“很英雄？很悲壯？拖着一條腿絕平？球迷會爲你立雕像？媒體會把你吹上天？”
C羅迎着他的目光，臉色因疼痛而蒼白，但眼神裏沒有任何退縮。
“但我告訴你，”阿莫林的聲音冰冷徹骨，“如果這就是你的極限，如果下一場你只能躺在理療床上看我們被阿森納撕碎，那你今天的堅持，就他媽毫無意義！”
“你的價值，不在這一分！
而在接下來的每一場勝利裏！
在你能真正健康地、像從前一樣摧毀所有對手的時候！”
他猛地一拍旁邊的鐵櫃，發出“哐”的一聲巨響！
“我要的不是一次性的英雄！
我要的是能持續撕咬的野獸！
能帶領這群人走到最後的國王！
做不到，就趁早滾蛋！
別浪費我的時間，也別浪費他們的期待！”
他指向身後所有沉默的隊員。
字字如刀，句句見血。
沒有絲毫憐憫，只有最殘酷的鞭策。
C羅的胸膛劇烈起伏着，那雙習慣了接受頂禮膜拜的眼睛裏，此刻翻涌着屈辱、憤怒，但最終，全部化爲一種更加恐怖的、冰冷的火焰。他極其緩慢地、一字一頓地回道：
“我、知、道。”
阿莫林不再看他。
他環視整個更衣室，看着這些被他的言語刺得體無完膚、卻又在眼底重新燃起凶光的球員。
“記住今天的感覺。”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卻帶着更強的穿透力，“記住這泥巴的味道，記住這疼痛的感覺，記住這靠運氣才沒輸球的恥辱！”
“然後把這一切，給我帶到下一場比賽！帶到訓練場！帶到你們他媽的每一個夢裏！”
“曼聯可以平，可以輸，但不能認！不能軟！不能忘了他媽的血性！”
“現在！”他猛地一揮手，“滾回大巴！回去舔你們的傷口！明天早上，我要在卡靈頓看到一群餓狼，而不是一群需要安慰的寶寶！”
隊員們沉默着起身，開始收拾東西，動作卻不再是之前的麻木，而是帶着一股被強行激發出的狠勁。
博格巴第一個拿起包，低着頭，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C羅在莎拉的攙扶下，艱難地站起身，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但他沒有讓任何人幫忙拿東西，自己一瘸一拐地，咬着牙，走向門口。
阿莫林落在最後。
他看着隊員們沉默地登上大巴，看着窗外依舊陰雨連綿的曼徹斯特。
他知道，剛才那番話如同最烈性的煅燒，可能讓鋼刃崩裂，也可能讓其淬火重生。
他沒有選擇。
駛回卡靈頓的大巴上，死一般的寂靜。
博格巴坐在最後排，戴着耳機，但音樂聲開得極大，隔着他都能聽到隱約的鼓點。
他看着窗外飛逝的街景，眼神復雜。
憤怒、不甘、還有一絲被徹底點燃的、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凶性。
C羅坐在前排，腳踝上重新裹上了冰袋。
他閉着眼，但眉頭緊鎖，不是因爲疼痛，而是因爲阿莫林那些刺耳的話在他腦中反復回響。
接下來的幾天，卡靈頓訓練基地的氣氛變得截然不同。
一種沉默的、近乎自虐的專注取代了以往的喧囂。
博格巴是第一個加練的。
每天訓練結束後，他獨自留在空蕩蕩的球場上，加練長傳，加練遠射，加練防守站位。
一次次的重復，直到夜幕降臨，直到燈光亮起。
他的眼神裏沒有了以往的散漫，只剩下一種偏執的專注。
C羅的康復訓練變成了真正的酷刑。
他在莎拉的監控下，進行着遠超計劃強度的恢復訓練。
每一次蹬踏，每一次跳躍，都伴隨着劇烈的疼痛和汗水。
但他不再發出任何聲音，只是咬着牙，盯着前方，仿佛在和自己較勁，和時間賽跑。
其他的隊員被這種氛圍感染。
加練成了常態。
訓練場上的對抗更加激烈，每一次拼搶都真刀真槍，仿佛對面站着的是阿森納的球員。
阿莫林冷眼旁觀，偶爾會出聲糾正，更多時候是沉默。
他將訓練強度提升到極限，戰術演練更加細化，針對阿森納的每一個弱點制定了多套攻擊方案。
高壓之下，更衣室裏那點微妙的隔閡似乎被暫時碾碎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共同的、沉重的壓力，以及一種被逼到絕境後萌生的、畸形的凝聚力。
暴風雨前的寧靜，總是格外壓抑。
直到對陣阿森納的前夜。
戰術會議結束後，隊員們陸續離開。博格巴走在最後，在門口停下腳步。
C羅正艱難地從座位上起身，伸手去拿靠在牆邊的拐杖。
一只手先他一步拿起了拐杖。
是博格巴。
兩人對視了一眼，沒有任何言語。
博格巴將拐杖遞給他，然後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轉身離開。
C羅接過拐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向醫療室進行最後的治療。
走廊的牆壁上，掛着曼聯輝煌歷史上的經典照片。
國王坎通納高昂着頭顱，92班青春飛揚，C羅自己第一次舉起金球獎的瞬間……
他的目光在這些照片上掠過，最終，定格在現在。
腳下的路，依舊布滿荊棘，疼痛刺骨。
但鋼刃，已在淬火中重塑鋒芒。
只待出鞘，飲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