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景深安排的公寓在 28 樓,落地窗外是翻涌的雲層,把天空壓得很低。
蘇晚蹲在客廳中央,面前攤着幾個紙箱,裏面是從老宅搬來的父母遺物。她的指尖撫過一個掉漆的鐵皮餅幹盒,裏面裝着她小時候的乳牙,用紅繩系着,下面壓着張泛黃的紙條 —— 是母親的字跡:“晚晚掉的第一顆牙,藏在枕頭下換了五毛錢。”
鼻腔突然發酸,她趕緊深呼吸,把餅幹盒塞進紙箱。傅景深的助理早上來說,父親在醫院情緒穩定了些,讓她先整理這些東西,等過幾天就接父親來這裏住。
她信了。或者說,她逼着自己相信。
陽台的風鈴被風撞出細碎的響,蘇晚拿起一個相框 —— 是去年春節拍的全家福,父親穿着她買的紅色唐裝,母親的白發剛染過,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她站在中間,挽着父母的胳膊,臉上還帶着凌曜偷偷掐她腰時的嬌嗔。
那時多好啊。
手機在茶幾上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着 “市一院” 三個字。蘇晚的心跳漏了一拍,按下接聽鍵時,指尖在冰涼的玻璃上打滑。
“請問是蘇振邦先生的家屬嗎?” 護士的聲音帶着公式化的疲憊,“您母親…… 搶救無效,於凌晨三點十五分去世了。”
相框從手中滑落,“啪” 地砸在地板上。玻璃碎成蛛網,母親的笑容被裂痕割得支離破碎。蘇晚盯着那道貫穿母親臉頰的裂痕,耳朵裏嗡嗡作響,像有無數只蜜蜂在沖撞。
“喂?蘇小姐?您在聽嗎?”
“…… 嗯。”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幹澀得像砂紙摩擦。
“還有……” 護士停頓了一下,語氣裏多了絲猶豫,“您父親剛才在病房裏…… 用床頭的水果刀…… 自殺了。我們發現時已經……”
後面的話,蘇晚沒聽清。
她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地板傾斜成陡坡,紙箱裏的遺物滾出來,鐵皮餅幹盒撞在牆角,發出空洞的回響。她想抓住什麼,手卻在空中胡亂揮舞,最終按在那片碎玻璃上。
尖銳的疼痛從掌心傳來,血珠滴落在全家福上,暈開一小片暗紅。
蘇晚低頭看着那抹紅,突然笑了。
她想起昨天在醫院走廊,父親抓着她的手,老淚縱橫地說:“晚晚,爸對不起你,讓你受委屈了。等你媽好起來,我們就回老家,不拖累你了。”
她想起母親總在深夜偷偷給她掖被角,嘴裏念叨着:“我家晚晚命好,會幸福的。”
她想起小時候發燒,父親背着她跑了三站路去醫院,母親跟在後面,手裏攥着退燒藥,跑得鞋都掉了一只。
那些畫面像電影片段在腦海裏閃回,可她的眼眶始終是幹的。沒有淚,連哽咽都沒有。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得發疼,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門鈴響了,是傅景深的助理。他看到滿地狼藉和蘇晚掌心的血,皺了皺眉:“蘇小姐,傅總讓我來接你去醫院……”
蘇晚沒動,只是盯着那片染血的玻璃。助理想扶她起來,卻被她猛地甩開。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向玄關,踩在碎玻璃上,發出 “咯吱” 的輕響,像踩在某種脆薄的骨骼上。
她換鞋時,看到鞋櫃裏還放着父親上次來穿的布鞋,鞋跟磨歪了,母親用藍色的線縫補過,針腳歪歪扭扭,卻看得出來很用心。
“走吧。” 她拿起包,聲音平靜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助理跟在她身後,看着她挺直的背影,總覺得哪裏不對勁。這個女人剛才還在對着舊照片發呆,現在卻像沒事人一樣,連掌心的血順着指尖滴在地板上,都渾然不覺。
車窗外,天空開始下雨,淅淅瀝瀝的,打在玻璃上,模糊了街景。蘇晚看着雨水中倒退的霓虹,突然想起很久前的一個雨夜,凌曜把她裹在大衣裏,低頭吻她的額頭,說:“晚晚,以後有我在,什麼都不用怕。”
那時她信了。
可現在,那個說要保護她的人,恨她入骨。
那些她拼盡全力想要保護的人,永遠地離開了。
她伸出手,按在冰冷的車窗上。掌心的傷口被雨水浸泡,疼意絲絲縷縷地鑽進來,卻始終抵達不了心髒的位置。那裏像是變成了一個空洞的黑洞,吞噬了所有的情緒,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麻木。
到了醫院,太平間的工作人員掀開白布時,蘇晚沒有哭。她看着父母蒼白的臉,突然覺得很陌生。
他們再也不會笑了,不會哭了,不會再爲她擔心,也不會再對她說 “對不起” 了。
傅景深不知什麼時候來了,站在她身後,遞給她一條手帕:“擦擦吧。”
蘇晚沒有接,只是轉身走出太平間。走廊裏的消毒水味很重,她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這味道刻進肺裏。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蘇晚站在光影裏,看着自己映在牆上的影子,單薄得像一張隨時會被風吹走的紙。
她終於明白,有些告別,是不需要眼淚的。
就像此刻,她與這個世界的所有牽連,都隨着父母的離去,徹底斷了。
從此以後,她是蘇晚,也不是蘇晚了。
那個會在父母懷裏撒嬌的女孩,那個會爲了愛情奮不顧身的女孩,已經隨着那聲相框落地的脆響,死在了那個飄雨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