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在米蘭馬爾彭薩機場時,舷窗外的雪粒子正斜斜地織着網。蘇晚將羊絨圍巾又緊了緊,指尖觸到圍巾內側繡着的海棠花 —— 是顧盼送她的臨別禮物,針腳細密得像在縫補一段破碎的時光。
取行李處的傳送帶發出低沉的嗡鳴,她扶着腰站在一旁,看着自己那只貼滿托運標籤的舊行李箱緩緩出現。旁邊穿駝色大衣的女人突然伸手,幫她將箱子抬下傳送帶:“需要幫忙嗎?”
意大利語的語調像含着塊糖,蘇晚搖搖頭,用蹩腳的英語道謝:“Thank you,I'm okay.”
女人笑着指了指她的孕肚,做了個 “小心” 的手勢。蘇晚摸了摸已經顯懷的小腹,那裏傳來一陣輕微的胎動,像在回應這份陌生的善意。
傅氏集團的對接人林薇舉着牌子站在出口,米白色西裝套裙襯得她幹練又溫和。“蘇小姐,路上辛苦了。” 她接過行李時,特意避開了蘇晚的腹部,“公寓在布雷拉區,離設計學院步行五分鍾,周邊有三家華人超市。”
車子駛過曼佐尼街時,蘇晚望着窗外掠過的 19 世紀建築,雕花鐵欄後探出的蠟梅沾着雪,香氣仿佛能穿透玻璃飄進車廂。這是她在設計雜志上見過無數次的場景,此刻卻讓她生出種不真實的恍惚。
公寓在一棟文藝復興風格的老樓三層,推開雕花木門時,暖氣裹挾着淡淡的香薰味撲面而來。兩居室的格局,主臥帶着朝南的飄窗,嬰兒床已經組裝好放在牆角,鋪着鵝黃色的蕾絲床品;客廳的沙發上鋪着羊絨毯,茶幾上擺着新鮮的鬱金香,正是她最喜歡的白色。
“傅總說您懷着孕,特意請人重新做了軟裝,所有家具都做了圓角處理。” 林薇打開嵌入式衣櫃,裏面掛着幾件寬鬆的孕婦裝,“這些是按您的尺寸準備的,都是意大利本土品牌,面料很舒服。”
蘇晚的指尖撫過軟糯的羊絨面料,心裏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她認得那個品牌的標志,一件基礎款也要上千歐元。傅景深總是這樣,用最妥帖的方式,讓她無法拒絕他的好意。
“暖氣 24 小時供應,廚房有淨水器,樓下就是藥店。” 林薇遞給她一個平板電腦,“上面存了附近所有服務設施的中文地址,還有我的緊急聯系方式。”
送走林薇後,蘇晚坐在飄窗上,看着樓下石板路上的積雪。這裏比南方小城的出租屋好太多,甚至比她在國內的家還要舒適,可她心裏的惶恐卻有增無減。
這種被安排好的生活,讓她想起那場交易。
深夜的孕吐來得猝不及防。蘇晚沖進衛生間時,胃裏的酸水已經涌上喉嚨。她趴在智能馬桶上幹嘔,旁邊的恒溫水龍頭自動流出溫水,觸摸屏上顯示着 “孕吐緩解模式”—— 顯然是傅景深特意交代的。
吐到渾身脫力時,她扶着大理石洗漱台抬頭,鏡中的女人臉色慘白,眼下的烏青像被人打了一拳。孕晚期的水腫讓她的腳踝變粗,曾經能輕鬆套進的平底鞋,現在要費力才能穿上。
第二天去設計學院報道,教授的語速快得像機關槍,蘇晚握着翻譯機的手一直在抖。小組討論時,其他同學用流利的意大利語交流設計理念,她只能尷尬地坐在角落,假裝在速寫本上記錄,實則連基本的詞匯都拼湊不起來。
放學路過華人超市,她看到招聘啓事上寫着 “晚班收銀,時薪 12 歐元”。盡管林薇說 “傅總已經給您預存了生活費”,她還是抄下了聯系方式。
她需要一份工作,不僅僅是爲了錢,更是爲了證明自己能獨立活下去。
收銀工作從晚上七點到十一點,結完最後一筆賬時,蘇晚的腰已經疼得直不起來。走出超市時,雪又開始下了,落在睫毛上化成冰涼的水珠。她踩着積雪往家走,路過一家 24 小時面包店,買了個最便宜的法棍。
回到公寓,她沒有開燈,借着窗外的路燈在餐桌上寫意大利語單詞。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裏,混着腹中胎兒偶爾的胎動。有次單詞寫錯了,她懊惱地用筆杆敲了敲額頭,小腹突然傳來兩下輕踢,像是在安慰她。
蘇晚笑了,伸手輕輕拍了拍肚子:“媽媽是不是很笨?”
深夜的設計稿總是帶着淚痕。她趴在繪圖板上修改草圖時,孕吐的餘悸還在喉嚨裏灼燒,窗外的風雪聲像無數根針,扎得她心口發疼。她畫不出那些華麗的廓形,筆下反復出現的總是南方小城的海浪,和父母墓前那棵倔強的海棠。
平安夜那天,米蘭大教堂的鍾聲敲了十二下時,蘇晚正在畫嬰兒服的設計稿。手機突然震動,是顧盼發來的視頻邀請。她慌忙用遮瑕膏蓋住眼底的烏青,才敢按下接聽鍵。
“晚晚!你那邊下雪了嗎?” 顧盼舉着手機在雪地裏轉圈,身後是蘇家老宅的紅燈籠,“我給叔叔阿姨掃了墓,擺了海棠花的幹花。”
蘇晚看着屏幕裏熟悉的場景,喉嚨突然哽咽:“盼盼,我……”
“你瘦了!” 顧盼突然湊近屏幕,“是不是沒好好吃飯?傅景深沒照顧好你嗎?”
“不是的,他……” 蘇晚避開鏡頭,假裝整理畫具,“這裏一切都好,公寓很舒服,同學也很友善。”
掛了視頻後,蘇晚坐在地板上,抱着膝蓋哭了很久。她想念顧盼做的糖醋排骨,想念南方小城凌晨四點的漁船鳴笛,甚至想念那個逼仄出租屋裏,顧盼陪她熬夜畫稿的夜晚。
玄關的感應燈突然亮起,蘇晚嚇了一跳,卻看到門口放着個保溫桶。打開一看,裏面是當歸黃芪烏雞湯,底下壓着張便籤,是林薇的字跡:“傅總說冬至要喝雞湯,讓華人餐廳送來的,熱一下再喝。”
湯的香氣漫出來,暖得讓她眼眶發酸。蘇晚把湯倒進鍋裏加熱時,窗外的煙花突然炸開,金色的碎屑落在飄窗的雪上,像撒了把星星。
她盛出湯,對着空氣輕聲說:“寶寶們,我們在米蘭過第一個冬天了。這裏有暖氣,有漂亮的房子,還有…… 媽媽畫不完的設計稿。等春天來了,我們就去看時裝周,好不好?”
腹部傳來溫柔的回應,像兩只小手在輕輕拍她。
蘇晚舀起一勺湯,溫熱的液體滑進胃裏,熨帖了所有的委屈和孤獨。她知道,這場米蘭的寒冬或許漫長,但只要懷裏的小生命還在,只要手中的畫筆還在,就一定能等到春暖花開。
窗外的雪還在下,可她心裏的種子,已經悄悄發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