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的商貿中心像口煮沸的鍋。
搪瓷杯碰撞聲、
喇叭裏的粵語金曲、
攤主此起彼伏的吆喝聲。
混着炸魚丸的油香和廉價香水味。
在稀薄的陽光裏蒸騰。
黎芙芙攥着帆布兔子背包的帶子,指尖被口袋裏的紙幣焐得發燙——
那是裴振國給的紅包。
邊角還帶着銀行捆扎的紙條印記。
她原想給裴炫燃買個最新款的掌上遊戲機。
卻在人群縫隙裏瞥見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
那身影穿的是件杭綢刺繡的休閒裝。
青竹紋樣在人潮中浮沉,像片誤入濁流的玉葉。
裴霄承戴着藏青色口罩。
鴨舌帽壓得很低,可黎芙芙還是認出了他——
那雙在年夜飯餐桌上掠過她徽章的眼睛。
此刻正透過帽檐陰影,掃視着商貿中心後門的小巷。
他走得極快。
褲腳擦過牆角青苔時,黎芙芙聽見布料摩擦的輕響。
像某種冷血動物滑過草莖。
“二哥?”
她下意識低喚,卻被迎面而來的蜂窩煤車擋住視線。
再抬頭時,青竹白影已拐進通往西城區的石階路。
廣省的西城總籠着層灰撲撲的霧。
黎芙芙踩着坑窪的石板路,聞着越來越濃的機油味。
忽然想起張媽說過,這片荒廢工廠區曾是國營紡織廠。
倒閉時連機器都生了鏽。
眼前的廠房像頭蹲伏的巨獸。
紅磚牆剝落得露出內裏的煤渣。
鏽鐵架上還掛着褪色的標語。
“安全生產”四個字被風雨啃得只剩“安”和“產”。
打鬥聲是從西側倉庫傳來的。
黎芙芙貓腰躲在半截水泥牆後,心髒擂鼓般撞着肋骨。
透過破窗,她看見五個刺青男人將裴霄承圍在中間。
其中一人拎着鋼管砸向他後頸,卻被他側身避過。
手肘精準撞上對方肋下。
“咔嚓”骨裂聲混着悶哼。
黎芙芙捂住嘴。
眼睜睜看着裴霄承用膝蓋頂住那人背脊,腳尖勾起地上的扳手,反手砸在另一個人手腕上。
他動起來像柄收在玉鞘裏的刀。
看似清瘦的骨架下藏着驚人爆發力。
白色衣擺翻飛時,能看見他手腕內側有道淡粉色舊疤。
在拳骨擦過混混臉頰的瞬間,黎芙芙甚至看清了他眼尾微挑的弧度。
那不是憤怒。
而是種近乎殘忍的冷靜。
像屠夫在看待待宰的牲口。
“貨呢?”爲首的刀疤臉喘着粗氣,匕首在掌心轉得飛快。
裴霄承沒說話,只是用鞋尖碾了碾腳邊的木箱。
金屬扣彈開的聲響在空蕩倉庫裏格外刺耳。
黎芙芙這才注意到,他白色休閒褲的褲腳沾着暗紅污漬。
不是顏料,是血。
就在這時,刀疤臉身後的矮個子突然暴喝一聲,匕首呈弧線捅向裴霄承腰側。
黎芙芙甚至沒來得及思考,喉嚨裏就沖出聲尖叫:
“二哥,小心後面!”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
裴霄承轉身的動作快如閃電,長腿橫掃時帶起一陣風。
矮個子像片破布般撞在鐵架上。
黎芙芙鬆了口氣,卻看見刀疤臉趁機撲來,刀刃反光晃得她眼暈。
下一秒,她被人猛地拽進懷裏。
後背撞上堅硬的胸膛。
帶着清露冷意的氣息裹住了她,是裴霄承身上的味道。
“別出聲。”
他的聲音貼着她耳廓,帶着未散的戾氣,卻又奇異地安撫了她的顫抖。
黎芙芙聞到更濃的血腥味。
這才發現他袖口裂開道口子,滲出血珠正滴在她手背。
她想抬頭看他傷口,卻被他按回懷裏。
視野裏只剩他襯衫下擺沾着的泥點。
混亂中不知誰砸翻了汽油桶,刺鼻氣味混着鐵鏽味鑽進鼻腔。
黎芙芙感到一陣眩暈。
意識模糊前,她聽見裴霄承低咒一聲,手臂收緊將她打橫抱起。
她的額頭蹭到他頸側,那裏的皮膚意外地燙。
脈搏在指尖下跳得飛快。
像頭被激怒的困獸。
……
金屬摩擦聲在頭頂響起。
黎芙芙費力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輛黑色轎車的後座。
車窗貼了深色膜,只能看見外面掠過的霓虹燈牌——
“紅玫瑰歌舞廳”、
“大發五金店”。
駕駛座傳來打火機“咔噠”聲。
裴霄承從後視鏡看她。
口罩已經摘下,下頜線在昏暗光線下繃得極緊。
他換了件黑色夾克,袖口用繃帶草草纏着,滲出血跡的紗布邊緣有些毛躁。
黎芙芙想坐起來,卻發現身上蓋着件帶着皂角味的外套,是他的。
“你……”
她嗓子發幹,“你的傷……”
“不關你的事。”裴霄承掐滅煙頭,扔出窗外。
火星在雨夜裏劃出短暫的亮線。
“誰讓你跟過來的?”
他的語氣像塊冰,砸得黎芙芙縮回了想問“爲什麼要打架”的話。
她看着他握着方向盤的手。
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虎口處有道新鮮的擦傷。
剛才在倉庫裏,他抱着她跑出來時,她聽見身後傳來槍聲。
還有人喊“警察來了”。
“我……我去買禮物,”
黎芙芙低頭摳着背包帶,“看到你……”
“看到什麼?”
裴霄承猛地踩下刹車。
黎芙芙額頭差點撞上前排座椅。
他轉過身,路燈透過車窗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
那雙總是沉靜的眼睛裏泛着駭人的冷意。
“看到我殺人?還是看到我跟那些混混交易?”
黎芙芙嚇得往後縮,膝蓋撞到車門把手。
她想起上輩子黎婷婷說過的話。
說裴霄承是裴振國養的刀,見不得光的髒事都交給他做。
可剛才在倉庫裏,他把她護在懷裏的動作,又真切得不像假話。
“我沒有……”
她聲音發顫,“我只是擔心你……”
“擔心?”裴霄承嗤笑一聲,探身靠近。
他身上的冷冽氣息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幾乎要將她吞沒。
“黎芙芙,記住,不該看的別看,不該問的別問。今天的事,爛在肚子裏。”
他的指尖擦過她臉頰。
黎芙芙驚得一顫,卻發現他只是拂掉她頭發上的草屑。
那動作快得像錯覺。
下一秒,他已經轉回頭,重新發動車子。
“裴炫燃的生日禮物,我會讓陳叔去買。”
他目視前方,語氣恢復了平日的淡漠,“以後別一個人去西城,髒。”
黎芙芙沒說話,只是看着他映在車窗上的側臉。
雨水開始敲打玻璃。
模糊了窗外的霓虹,卻讓他輪廓顯得更加鋒利。
她想起倉庫裏他打鬥的樣子。
想起他按在她後頸的手。
溫度高得驚人。
……
車子停在裴家老宅後門時,雨下得更大了。
裴霄承沒熄火,只是偏頭看她:“下車。”
黎芙芙推開車門,雨點立刻打溼了她的劉海。
她剛想把外套還給他,卻被他按住手腕。
“穿着。”他聲音低沉,“別讓奶奶看見你溼着頭發。”
說完,他抽回手,重新戴上口罩。
黑色轎車悄無聲息地滑入雨幕。
黎芙芙站在廊下,看着那件帶着清露冷意的外套。
突然想起剛才在倉庫裏,他抱着她跑時,胸口心跳得像戰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