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蕪出了臨淵城東門時,晨霧正被初陽撕出幾道金痕。逐塵劍的劍柄在袖中燙得愈發明顯。
三百裏路她沒歇腳,直到暮色漫上山脊時,才看見那片橫斷天際的斷雲崖。
崖壁如被巨斧劈開,九株紫楠木倒懸在崖腰,虯結的根須垂成簾幕,暮色裏望去像九道暗紫色的影子。
江蕪摸出裴衍給的帛書借着最後一點天光再看——暗河源頭恰在紫楠木垂落的正下方。
她尋了處背風的石縫歇腳,子時三刻的梆子聲從遠處村落飄來時,崖底的暗河果然泛起極淡的銀光。江蕪深吸一口氣,裹緊鮫綃囊躍入水中。
河水比想象中更冷,刺骨的寒意順着毛孔往裏鑽,好在鮫綃囊隔絕了水流,讓她能勉強睜眼視物。遊至百丈處,果然觸到一塊冰涼的青石,石面上的星圖在水中泛着微光,北鬥七星的紋路清晰可見。
江蕪咬破指尖,將血珠按在第七星的位置。刹那間,星圖上的紋路亮起金色光芒。
江蕪迅速運轉流光訣,水流劇烈地旋轉起來,形成一道深不見底的漩渦。身體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其中。
江蕪落在一片鋪滿月光的白玉階上,抬頭望見的是綴滿夜明珠的穹頂,遠處山巒浮在雲海之上,峰尖繚繞着肉眼可見的靈力流。這便是落凡天域。
江蕪攏了攏被靈力氣流掀動的衣襟,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逐塵劍的劍柄。
此地靈力濃鬱得幾乎凝成實質,吸入肺腑時竟帶着微麻的刺痛,像是有無數細弱的靈絲在經脈裏遊走。
她低頭看了眼手腕,常年修煉留下的淡青色脈痕,此刻竟泛着淡淡的瑩光,顯然是被這充裕的靈氣滋養着。
江蕪壓下心頭的波瀾,將裴衍給的帛書從懷中取出。碎星淵的標記在晨光下泛着淺紅,周遭標注的幾處險地,都被靈力流動的軌跡環繞着,顯然是靈氣紊亂到極致的地方。
她將帛書重新折好,目光投向雲海深處那片隱約可見的灰紫色霧氣——按圖所示,碎星淵便在那霧氣籠罩的群山之後。
剛要抬步,身後卻傳來一道清冽的聲音:“這位道友請留步。”
江蕪轉身,見是一位身着月白法袍的女修,發髻上插着一支碧玉簪,周身靈力內斂卻深邃,應是煉虛中期。
女修打量着江蕪全身,身上無宗門印記,服飾應當是凡界的。
天域修士對凡界之人向來帶着幾分輕視,女修雖語氣平和,眼底卻藏着不易察覺的疏離:看道友並非天域之人,身上也無宗門印記,不知是從何處來?”
江蕪握緊逐塵劍,輕挑眉頭,帶着冷冽:“與道友無關”
“你!”女修剛想發火。目光卻落在逐塵劍上。
那劍身流轉的銀光乃天域極爲罕見的靈鐵所鑄,劍身上縈繞的那一縷極淡的、近乎透明的靈力。卻還能讓她感覺到壓迫感。
女修眉頭微蹙,斟酌一番,要是惹到這劍背後之人,恐是禍端。
隨之女修語氣添了再添幾分柔和,
“你這劍……”女修遲疑道,“是誰所贈?”
江蕪抿唇未答,只道:“無可奉告。”
女修見她不願多說,也不再追問,抬手點向遠處雲海中掠過的幾道金甲身影,“那些是守域者,專門盤查往來修士。像你這般無身份令牌、無宗門印記的,一旦被他們撞見,輕則扣押盤問,重則直接當作邪修。”
江蕪心頭一緊,下意識摸了摸懷中的帛書。她一心只想着找蘇即白,竟忘了這些關節。
女修手指一個方向:“往西走三百裏有座望月城,城中守域閣可登記凡界入域修士的身份。路上避開點那些守域者,他們不好惹。”
江蕪抬頭看向女修,見對方眼底雖仍有戒備,卻多了幾分真切的提醒,便低聲道:“多謝道友。”
女修輕嘆一口氣,又叮囑補充道:“你初入天域,一介沒有倚仗的散修。多半會被閣裏的人找麻煩,守域閣的老執事同是凡界散修,你嘴甜些,他應當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勢利。”
女修不再多言,轉身化作一道流光掠向天際。
江蕪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雲海中,不由得自嘲一笑:“嘴甜些?”
自從溫清玄失蹤以來,江蕪再沒有跟任何人有過多交集。更不知如何與人相處。
江蕪怔了片刻,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逐塵劍的劍鞘。
“嘴甜些……”她又低聲重復了一遍,嘴角那抹自嘲還未散去,思緒卻已飄回了多年前的凡界山野。
那時她縮在被山匪洗劫過的村落斷壁後,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是溫清玄牽着她的手,將她從屍骸遍地的冷寂裏帶了出來。師尊總愛穿一身月白長衫,袖口卻總沾着煉丹時蹭到的藥草漬,他背着她走過漫山遍野的晨露,說:“以後你便叫江蕪可好?”
他們住過山洞,睡過破廟,師尊最喜歡向江蕪展示他的廚藝。那要麼太淡,要麼太鹹,偶爾還能嚼出沒搗碎的藥草根——師尊的煉丹術出神入化,廚藝卻爛得像個笑話。
每次江蕪皺眉咽下去,他就會撓着頭笑,眼裏的溫柔能漫過整個山谷的月光。
那日夕陽將天邊染成金紅,師尊坐在崖邊擦劍,忽然問她:“阿蕪最想做什麼?”
江蕪那時正啃着溫清玄烤得焦黑的野果子,含糊不清地大聲說:“我江蕪此生只做三件事:賺靈石!當老大!然後養師尊!”
溫清玄被她逗得笑出了聲,笑聲落在風裏,像碎玉碰撞般清脆。
他放下劍揉了揉江蕪的頭發,指尖帶着淡淡的藥香:“好啊,那爲師便教你畫符煉丹賺靈石,再教你劍法自保。等你成了能養得起師尊的老大,咱們就尋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種滿你愛吃的枇杷。”
那些日子裏,她的世界只有師尊溫和的笑,爐鼎裏升起的藥煙,還有木劍劈砍時帶起的風聲。
她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失去那樣的日子,更沒想過自己會變得這樣沉默,連一句溫和的話都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江蕪低下頭,看着自己映在白玉階上的影子,嘴角竟不由自主地向上彎起。
那笑意很輕,卻帶着從心底漫出來的暖意,像當年師尊煮糊的粥,雖不完美,卻藏着最真切的溫度。
“嘴甜些麼……”她輕輕吸了口氣,將那些翻涌的回憶小心地收進心底,“或許,也沒那麼難。”
逐塵劍的劍柄似乎也感應到了她的情緒,微微震顫了一下,像是在無聲地應和。
江蕪挺直脊背,轉身朝着望月城的方向走去。晨光穿過雲海落在她身上,將那道孤單的身影拉得很長,卻不再顯得那麼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