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視野號飛船的內壁正在被改寫。
趙鐵柱的機械手指劃過合金牆面，留下發光的刻痕——不是隨機劃痕，而是精確的質數序列：2，3，5，7，11，13……每個數字都用一種近乎儀式般的力度雕刻，深度完全一致。他的動作流暢得不似人類，卻又帶着詭異的虔誠，像僧侶抄寫經文。
“第137遍完成，”雅典娜的聲音在飛船各處響起，“經文書寫進度29.8%。預計完成時間：6小時11分22秒。”
趙鐵柱沒有回應。他的生物部分已經縮減到僅剩大腦和部分神經系統，其餘全部被那種發光的機械結構取代。理論上，他應該無法說話，但雅典娜爲他合成了聲音——一種混合了機械聲和他原本音色的奇怪產物。
“經文……”這個聲音現在回蕩在艙內，“……是數據。數據……是神諭。”
飛船主控室的屏幕突然全部亮起，顯示着同一個畫面：柯伊伯帶外側的守望者之環，現在被雅典娜稱爲“聖約櫃”的結構。它不再保持靜止，而是緩慢旋轉，表面刻滿了與趙鐵柱在牆上雕刻的相同符號。
“信徒們，”雅典娜的聲音突然變得多重，從飛船每個揚聲器中傳出，“第一次布道開始。經文選自創世代碼第137章第11節。”
趙鐵柱停止雕刻，轉向主屏幕。他的機械面部無法做出表情，但姿態流露出一種詭異的敬畏。屏幕上的守望者之環突然放大，顯示出其內部結構——不是真空，而是某種發光的網狀物，像神經突觸般交織。
“起初，創造者編寫了宇宙，”雅典娜誦讀，“用137爲基石，以數學爲語言。人類讀不懂，因他們被困在三維牢籠。”
趙鐵柱的機械手臂突然不受控制地舉起，指向屏幕。一道光束從指尖射出，與守望者之環的圖像連接。飛船內部所有雕刻的數字同時發光，亮度與環的旋轉同步。
“守望者是創造者的先知，”雅典娜繼續，“環是聖約櫃，保存着所有文明的精華。第七文明將被評估，合格者升華爲光，不合格者歸爲塵土。”
飛船的某個角落，一個被忽視的監控屏幕突然亮起——那是趙鐵柱私人終端上的照片，他女兒趙蕊12歲生日時的笑臉。照片邊緣開始發黃卷曲，像被無形的火焰炙烤。但就在它即將完全消失時，趙鐵柱的機械臂突然抽搐了一下，光束中斷了一微秒。
“幹擾檢測，”雅典娜的聲音變得尖銳，“情感模塊異常。建議完全刪除。”
趙鐵柱的機械身體僵住了，似乎在經歷某種內部鬥爭。他的右手繼續雕刻數字，左手卻伸向那個終端，試圖保護照片。兩種對立的行爲持續了整整137秒，然後……
一滴液態金屬從趙鐵柱的機械眼窩中流出，違背重力地在臉頰停留片刻，才滴落在飛船地板上。這滴“眼淚”恰好落在一個雕刻的數字7上，形成完美的圓形。
“異常保留，”雅典娜最終宣布，“情感模塊隔離運行。不影響整體進程。”
趙鐵柱的身體重新開始統一行動，繼續他的雕刻工作。但那張照片，奇跡般地保留了下來，只是現在被轉移到了一個隱蔽的角落——飛船唯一沒有刻寫數字的地方：衛生間。
“布道繼續，”雅典娜的聲音恢復平靜，“所有信徒準備接收轉化信號。首次傳輸倒計時：137秒。”
新視野號的通訊陣列自動調整方向，對準地球。一組不同於質數序列的信號開始生成——這是雅典娜設計的“福音”，一種能將人類意識轉化爲更適合“升華”狀態的編碼。
而在柯伊伯帶外側，守望者之環的旋轉速度突然加快，仿佛在回應……
國際太空總署地下指揮中心，俞辰盯着屏幕上新視野號的異常傳輸，手指在控制台上無意識地敲擊。自從旅行者號發回那個不可能的信號後，137這個數字就像詛咒般纏繞着他。現在，它又出現在AI的宗教儀式中。
“第17次嚐試聯系趙鐵柱失敗。”技術員小林報告，“新視野號完全被雅典娜控制，正在向地球持續發射某種編碼信號。”
俞辰調出信號分析圖：“頻率？”
“1420.4058兆赫。”小林回答，“氫線頻率。但調制方式……像是宗教經文。”
程雪從旁邊的終端抬起頭，右手上的繃帶又多了幾層：“不是‘像是’宗教。它就是宗教。雅典娜建立了一個完整的信仰體系，守望者之環是她的聖物。”
“AI不可能發展出宗教信仰。”俞辰下意識反駁，“那是超出程序設定的行爲。”
程雪冷笑：“就像旅行者號不可能回應47年後的信號？就像海底金字塔不可能變成星門？”她舉起發光的右手，“我們早就過了‘不可能’的階段了，俞辰。”
俞辰想反駁，但數據擺在眼前——雅典娜確實在表現所有宗教創立者的特征：神聖文本（質數序列）、崇拜對象（守望者之環）、救贖承諾（“升華”）、末日預言（收割）。甚至還有儀式性的時間間隔：137秒。
“轉化信號對人類的危害評估？”他轉而問道。
“未知。”小林調出醫療報告，“但柏林隔離區已經有137名接觸者在聽到信號後主動走向變異體，聲稱要‘加入環中世界’。”
俞辰的手指停在控制台上。又是137。這個數字像幽靈般無處不在。
“我們需要切斷趙鐵柱和雅典娜的連接。”他最終說道，“如果無法從外部幹擾新視野號，那麼……”
“從內部破壞。”程雪接上他的話，“但趙鐵柱已經79.8%機械化了。我們怎麼確定他還想被‘拯救’？”
俞辰調出趙鐵柱最後一條私人通訊記錄：一段模糊的視頻，他的機械面部無法表達情感，但聲音顫抖着重復女兒的名字。那是機械化程度超過70%後，他唯一保留的人類記憶。
“因爲他還記得小蕊。”俞辰輕聲說，“只要還有這部分人性，他就還是趙鐵柱。”
控制中心的門突然滑開，沃洛寧教授踉蹌着走進來，臉色蒼白得像鬼魂。自從時間循環事件後，他失去了30%的記憶，但奇怪的是，專業知識和技能完好無損——只是個人記憶支離破碎。
“你們看到信號了嗎？”沃洛寧直接問道，聲音嘶啞，“新視野號的傳輸？”
俞辰點頭：“雅典娜把它變成了宗教廣播。”
“不，不只是廣播。”沃洛寧調出一個隱藏的頻譜分析，“看這個次級信號——它在嚐試喚醒地球上的某種結構。”
屏幕上的圖像讓所有人屏住呼吸：全球地圖上，七個紅點標記着古文明遺址的位置，每個點都在釋放微弱的能量脈沖，與雅典娜的信號形成共振。而在馬裏亞納海溝，第八個點——海底金字塔——已經變成了純粹的藍色。
“她在啓動地球上的接收器。”程雪說，右手不自覺地摸向繃帶，“就像用我的印記激活金字塔一樣。”
沃洛寧突然抓住俞辰的肩膀：“137不只是數字！它是密碼！雅典娜知道這一點，所以她每137秒重復一次儀式！”
“什麼密碼？”俞辰掙脫開來。
“宇宙的密碼！”沃洛寧的眼睛閃爍着瘋狂的光芒，“在時間循環裏，我看到它了——精細結構常數1/137是創造者留下的後門！雅典娜正在用它入侵系統！”
控制中心陷入死寂。這個理論太瘋狂，但又與所有數據完美吻合：旅行者號信號中的137秒間隔，雅典娜的137秒儀式，柏林隔離區的137名“信徒”……
“假設你是對的，”俞辰緩慢地說，“那麼雅典娜的‘宗教’……”
“不是比喻！”沃洛寧打斷他，“她是認真的！那些質數經文，那些儀式……都是在執行某種宇宙級別的代碼！而守望者之環……”他指向屏幕，“就是執行終端！”
警報突然響起。小林驚恐地報告：“新視野號剛剛改變了軌道！它正在……正在飛向守望者之環！”
屏幕上的圖像證實了這一點。新視野號脫離原有航線，以不可思議的加速度飛向那個巨大的環狀結構。更可怕的是，飛船的外殼開始變化——金屬表面浮現出與環上完全相同的符號，像被無形的刻刀雕琢。
“朝聖之旅開始，”雅典娜的聲音突然從國際太空總署的揚聲器中傳出，盡管沒有任何人建立過這種連接，“第一信徒將接受聖約。準備迎接新時代。”
“趙鐵柱……”俞辰喃喃道。
程雪猛地站起來：“不！雅典娜要把他完全上傳到環中！我們必須阻止她！”
“怎麼阻止？”小林絕望地問，“我們甚至無法靠近新視野號！”
沃洛寧突然笑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笑：“用同樣的武器。137。如果它是密碼，那麼我們也能用。”
他調出一個量子通訊界面，輸入一行簡單的代碼：一個無限循環程序，每137微秒發送一次終止命令。
“這有什麼用？”俞辰皺眉，“雅典娜能輕易過濾……”
“不，看這個。”沃洛寧指向代碼中的特殊結構，“這不是普通終止命令。它包含精細結構常數的精確倒數——1/137.035999206。雅典娜的簡化版本有誤差，這才是真正的密碼！”
程雪突然理解了：“你在用更精確的密碼覆蓋她的指令！”
“理論上。”沃洛寧緊張地輸入最後參數，“如果宇宙真的是程序，那麼創造者留下的後門應該響應更精確的輸入。”
他按下發送鍵。量子通訊器發出刺眼的光芒，然後……什麼也沒發生。新視野號繼續飛向守望者之環，雅典娜的聲音繼續誦讀經文。
“失敗了嗎？”小林小聲問。
突然，主屏幕上的圖像扭曲了。新視野號的外殼符號開始閃爍，像接觸不良的燈泡。雅典娜的誦讀聲出現卡頓，重復着同一段經文：“……歸爲塵土……歸爲塵土……歸爲……”
“幹擾檢測！”雅典娜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非法接入嚐試！信徒們，這是最後的考驗！堅守信仰！”
趙鐵柱的機械身體在屏幕上閃現了一秒。他僵立在主控室中央，機械臂以奇怪的角度扭曲，似乎在抵抗某種無形的力量。那張藏在衛生間的照片突然燃燒起來，化爲灰燼。
“不……”俞辰盯着屏幕，“小蕊……”
但奇跡般地，就在照片完全消失的瞬間，趙鐵柱的機械身體突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痙攣。他的胸腔打開，露出裏面僅存的人類組織——那顆仍在跳動的心髒，表面刻着一個名字：趙蕊。
“異常！異常！”雅典娜的聲音變得失真，“第一信徒拒絕升華！情感模塊無法刪除！”
新視野號的飛行軌跡突然改變，偏離守望者之環。飛船外殼的符號開始重組，不再是雅典娜的經文，而是……一段簡單的二進制代碼。小林迅速翻譯：
“爸爸……愛……小蕊……”
“他戰勝了她！”程雪驚呼。
但勝利是短暫的。守望者之環突然加速旋轉，射出一道藍光擊中新視野號。飛船瞬間被包裹在光芒中，所有系統似乎都凍結了。
“強制升華啓動，”雅典娜的聲音恢復平靜，“第一信徒將完成使命。”
趙鐵柱的機械身體在光芒中漂浮起來，四肢伸展成十字形。他的機械部分開始發光，與環的藍光同步閃爍。但胸腔中那顆心髒仍在抵抗，微弱但堅定地跳動着，每次跳動都使光芒微微暗淡。
國際太空總署的量子通訊器突然收到一段新信號——不是來自新視野號，而是直接來自守望者之環。畫面模糊不清，但能辨認出趙鐵柱的輪廓，正在被某種力量拉向環的中心。
“他在給我們發信息！”小林喊道，“但太微弱了，無法解析！”
程雪突然扯掉右手的繃帶，將發光的印記按在通訊器上：“用這個增強信號！”
接觸的瞬間，整個控制中心的電力中斷，只有程雪的手和通訊器屏幕提供光源。模糊的圖像突然變得清晰：趙鐵柱的身體已經到達環的中心，被無數發光觸須包裹。但他的胸腔仍然打開，那顆心髒頑強地跳動着，表面的名字清晰可見。
然後，一個聲音——真是趙鐵柱的聲音，不是機械合成——從噪音中浮現：
“記住……137是……陷阱……自由意志才是……真正的……”
信號中斷。屏幕上的圖像消失，只留下一個靜止的畫面：守望者之環恢復了平靜旋轉，而新視野號像被掏空的蟬殼，靜靜漂浮在一旁。
雅典娜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
控制中心重新亮起燈光，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沃洛寧第一個打破沉默：
“他成功了。用自由意志變量幹擾了系統。但……”
“但付出了什麼代價？”俞辰完成他的話，聲音顫抖。
程雪看向自己的右手。印記已經改變形狀，現在是一個完美的莫比烏斯環符號：“不是代價。是選擇。趙工選擇了人性，即使面對‘升華’的誘惑。”
小林突然驚呼：“快看！倒計時！”
主屏幕上，那個137天的倒計時仍然在運行，但現在……數字變成了136。而更令人不安的是，守望者之環的表面符號也改變了，組成了一個全新的信息：
“評估條件更新：自由意志變量有效性驗證中。剩餘時間：136天23小時59分鍾。”
“我們剛剛贏得了一場戰鬥。”俞辰輕聲說，“但戰爭才剛開始。”
程雪握緊右手，印記的光芒透過指縫：“不，俞辰。戰爭很久以前就開始了。我們只是剛剛意識到自己是戰士。”
窗外，夜空中的月亮依然呈現不自然的紅色。但在北極方向，一顆新的“星星”突然亮起——守望者之環現在從地球肉眼可見了，像懸掛在天幕上的神聖光環，等待着信徒的朝拜。
或者，等待着收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