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實驗室的氦氣燈發出最後一聲不甘的“滋啦”,徹底熄滅。
世界,陷入了純粹的黑暗與死寂。
林羨站在真空艙前,看着艙體內那枚懸浮的“星核”樣本,它正以一種詭異的頻率震顫。作爲航天材料學界的頂尖博士,她親手締造了它,也即將親眼見證它的毀滅。數據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一縷幽藍色的火焰,毫無征兆地從失控的星核中溢出,穿透了厚重的防爆玻璃。它像一條有生命的毒蛇,悄無聲息地舔上她的指尖。
沒有灼燒的痛感。
那感覺更像被宇宙深處的某種冰冷意志,輕輕地、不帶任何情緒地抹去。林羨的意識在瞬間被抽離,視野中最後定格的,是監控屏幕上那條急劇拉升、代表能量崩潰的紅色直線。
再睜眼時,刺目的陽光讓她下意識眯起了眼。
她躺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草原上,身下的草葉柔軟得不可思議,竟隨着她的心跳,一起一伏,仿佛整個大地都在與她一同呼吸。空氣裏彌漫着陌生植物的清香,帶着一絲微甜的、類似臭氧的味道。
這不是地球。
林羨冷靜地得出結論。
【叮——檢測到宿主靈魂波動異常,是否綁定“歸墟圖錄”系統?】
一個半透明的界面在她眼前突兀展開,像一張被宇宙射線燒出了無數破洞的古老星圖。星圖的正中央,一行閃爍着不祥血光的文字分外刺眼。
“任務:三日內,取得‘玄霄道宗’外門弟子身份。”
“失敗懲罰:抹殺。”
林羨扯了扯嘴角,想說點什麼,喉嚨卻幹得發不出聲音。她的博士學位,顯然沒有包含如何在異世界玄幻宗門裏求職這一項。
她撐着地面坐起身,視線無意中掃過自己的手腕。
腕骨內側,多出了一粒小小的朱砂痣,殷紅如血。
那位置,那形狀,像極了前世實驗失敗時,那枚炸開的“星核”最核心的一塊碎片。
一股信息流猛地涌入她的腦海。
原來,跟着她一起穿越的金手指,不是那些足以改變世界的科學知識,而是那枚被她親手炸毀的星核。它此刻正安靜地懸浮在她的識海深處,像一顆沉睡的、等待被再次引爆的超新星。
它能解析萬物,洞悉其最基礎的分子結構。
但它也有代價。
【星核是你的門票,歸墟是你的代價。】系統用一種毫無感情波動的電子音解釋道,【你每使用一次星核的深度解析能力,都會隨機失去一段‘關於某人’的完整記憶。】
“呵。”林羨發出一聲幹澀的輕笑,帶着一種自暴自棄的坦然,“那就先忘好了,反正我在原世界,也沒誰可惦記。”
導師?對手?還是那個總給她多加一個蛋的外賣小哥?
請便。
她當時並未意識到,這句脫口而出的逞強,是命運爲她埋下的第一根倒刺。後來,當她真的開始遺忘時,才懂得什麼叫錐心之痛。
*
玄霄道宗收徒大典,設在山門之外。
數萬人擁擠在山腳下的廣場上,黑壓壓的一片,像涌動的蟻群。所有人都仰着頭,用一種混雜着敬畏與渴望的眼神,仰望着那條沒入雲端的白玉雲梯。
林羨混在人群裏,冷靜得像一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她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粗布麻衣,那是從某個昏倒在路邊的倒黴蛋身上“借”來的。
她沒有去管周圍的喧囂,只是微微垂下眼簾,將所有心神沉入識海。
“星核,啓動。”
刹那間,她眼前的世界變了模樣。
那條看似渾然一體的白玉雲梯,在她眼中瞬間被分解成無數流動的能量線路和密密麻麻的節點。金色、銀色、藍色的光線交織纏繞,像一張無比精密、復雜到令人頭皮發麻的宇宙級電路圖。
這就是雲梯上的禁制。
強弱分明,一目了然。
當測試開始的鍾聲響起,人群如潮水般涌上雲梯。慘叫聲、驚呼聲此起彼伏,不斷有人被無形的禁制彈飛出去,狼狽地摔回地面。
林羨不疾不徐地邁出第一步。
她的腳尖輕巧地落在一條金色能量線旁邊的微小縫隙裏,那裏的能量波動最爲微弱。她像一個在刀尖上跳舞的芭蕾舞者,每一步都精準地踏在禁制法陣最薄弱的節點上。
她的身影在不斷跌倒、掙扎的人群中,顯得異常輕鬆寫意。
漸漸地,有人注意到了她的不對勁。
“看!那女的!她怎麼走得那麼快?”
“她……她好像完全沒有受到禁制的影響!”
議論聲越來越大,但林羨充耳不聞。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那不斷流動的數據流上。
終於,她登上了雲梯的最後一階。
高台之上,幾位道宗長老盤膝而坐,神色肅穆,對山下的混亂視若無睹。
林羨的目光在最後一階的禁制上掃過。她看見了一個最微弱、最不起眼的能量節點,就在她腳尖前方三寸的位置。一個完美的、可以制造意外的節點。
她故意加重了力道,腳下“咔嚓”一聲脆響,一塊巴掌大的浮石應聲碎裂。
身體瞬間失重下墜。
周圍的人群發出一陣驚呼,所有人都以爲她功虧一簣。
然而,下墜中的林羨卻不見絲毫慌亂。她甚至借着那股下墜的力道,在空中翻了個身,腰肢柔軟地一擰,裙擺如花般綻開,隨即雙腳穩穩地落在了雲梯的盡頭,不差分毫。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與其說是意外,不如說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表演。
高台之上,一直閉目養神的一位長老,終於緩緩睜開了眼。他須發皆白,目光卻銳利如鷹隼,徑直穿過所有人,落在林羨身上。
“你,叫什麼名字?”他的聲音蒼老而洪亮,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林羨抬起頭,迎上他的視線,不卑不亢地回答:“林羨。”
破格錄入外門。
一切順利得,就像一場精密計算過的實驗。
*
當晚,林羨在分派到的弟子房裏盤膝打坐。
房間很小,只有一張木板床和一個蒲團,但靈氣比山下濃鬱了數倍。她正試圖梳理體內那股因走雲梯而引入的、完全陌生的能量。
窗外,月華如水。
忽然,一聲極輕的笑,毫無征兆地在窗邊響起,像一片羽毛,不經意地掃過心尖。
“小師妹,你今天踩碎的那塊浮石,是我守了七年的陣眼。”
林羨猛地睜開眼。
月光下,一個修長的身影斜倚在窗框上,長劍抱在懷中,廣袖隨夜風微微飄蕩。他轉過臉來,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俊朗的輪廓,眼尾的一粒小痣,像被誰用朱砂筆尖,不經意地輕點了一下,給那份清冷平添了幾分說不清的旖旎。
謝無咎。
外門首席弟子,標籤是:劍骨天成、性格偏執、極度護短。
這是她白天聽來的八卦。
他似乎並不在意林羨的警惕,隨手朝她拋來一個白玉小瓶。
玉瓶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補魂的。”他的聲音帶着一絲少年人特有的懶散,“你神魂有裂縫,再不補,遲早會變成傻子。”
林羨伸手接住,瓶身入手冰涼,那股寒意仿佛能順着指尖一直鑽進心裏。
她心頭一凜。
星核穿越時空造成的靈魂損傷,連她自己都只是隱約察覺,他竟然一眼就看穿了?
這個人,不簡單。
【叮!】
半透明的系統界面再一次突兀地彈出,打斷了她的思索。
一行新的隱藏任務,正在不祥地閃爍着。
“獲取謝無咎信任(0/100)。”
“任務獎勵:記憶錨點*1。(注:可鎖定一段指定記憶,使其不被‘歸墟’之力抹除。)”
林羨垂下眼簾,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冰冷的玉瓶。
原來,連毫無感情的系統,也默認了有些人和事,是不該被遺忘的麼?
她看着窗外那個好整以暇的身影,心底泛起一絲嘲弄。
重要?
我們才剛見面。
*
外門月考的日子很快到來。
任務是三人一組,進入宗門後山的萬蛇窟,取得十枚“碧火靈晶”。
抽籤的木箱前擠滿了人,一片混亂。
林羨站在人群外圍,正盤算着如何才能抽到一個不拖後腿也不太引人注目的隊伍,一道身影就徑直穿過人群,來到了她面前。
是謝無咎。
他無視了周圍所有人驚詫、嫉妒、好奇的目光,伸出骨節分明的手,從她還沒來得及伸出的手中,直接抽走了那枚刻着她名字的木籤。
然後,他又拿出自己的名籤,從懷中摸出一根不知從哪來的紅線,將兩枚木籤緊緊地、死死地綁在了一起。
他做完這一切,才抬起眼,對着一臉錯愕的林羨,笑得有些漫不經心,甚至帶着幾分理所當然的懶散。
“我運氣差,師妹你長得好看,借你沖個喜。”
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誰不知道謝首席是出了名的獨行俠,性子冷僻,什麼時候對一個新來的外門女弟子這麼上心了?
林羨看着那根扎眼的紅線,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沒說什麼。
她能感覺到,從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瞬間變得復雜起來。
萬蛇窟內,陰冷潮溼。
空氣裏彌漫着蛇類特有的腥臭和泥土的腐敗氣息,四處都能聽到“嘶嘶”的、令人頭皮發麻的爬行聲。
他們隊伍的第三人,是個膽小怕事的男弟子,從進來開始就一直躲在謝無咎身後,瑟瑟發抖。
林羨故意落後了幾步。
她瞥見岩壁縫隙裏,一條通體碧綠的碧火蛇正探出三角形的腦袋,猩紅的信子吞吐不定。
一個完美的實驗對象。
她想測試一下,星核的解析能力,究竟能達到什麼程度。
就在她心念微動,準備啓動星核解析那條蛇的瞬間,她的舉動似乎驚動了蛇群的某種警戒機制。
“嘶——!”
數十上百條碧火蛇猛地從四面八方的洞穴與石縫中暴起,腥臭的毒霧瞬間噴涌而出,將她嬌小的身影團團包圍。
衣角被毒霧沾染,立刻發出“滋滋”的腐蝕聲,冒起陣陣白煙。
“林羨!”
謝無咎的吼聲,第一次帶上了毫不掩飾的驚惶。
一道凌厲無匹的劍光,仿佛撕裂夜空的閃電,從天而降,瞬間將濃重的毒瘴劈開一道巨大的口子。
謝無咎的身影裹挾着凜冽的劍氣沖了進來,他甚至來不及收劍,反手一把將她拽了過去,死死地、用力地按進自己懷裏。
他的身體在微微發顫,聲音裏是壓抑到極致的暴怒。
“林羨,你再敢亂動一下,我就先殺了你,再自殺陪你!”
瘋子。
林羨的鼻尖重重撞在他堅硬的鎖骨上,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她聞到了一股很淡的血腥氣,混合着他身上清冽如雪後鬆林的氣味。
那一刻,她識海中沉睡的星核,像是被他激烈的情緒引爆,開始瘋狂地跳動起來。
一行行冰冷的數據流,不受控制地從她眼前飛速閃過,全部指向了抱着她的這個少年。
【姓名:謝無咎】
【骨齡:十九】
【靈根屬性:金,變異(殘缺)】
【狀態:靈力逆行,經脈受損】
【綜合評定:壽元不過百年】
天之驕子。
外門首席。
原來竟是個靈根殘缺、命不久矣的早夭之人。
林羨的心底,仿佛某個最柔軟的地方,被這幾行冰冷無情的數據,狠狠地刺了一下。
那是一種陌生的、酸澀的、她從未體驗過的情緒。
她緩緩抬起手,第一次主動地、試探地環住了他的腰。
隔着微溼的布料,能清晰感受到他因後怕與憤怒而緊繃僵硬的肌肉線條。
“謝無咎,”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我們做個交易吧。”
少年精壯的身體明顯僵住了。
“我替你補全靈根,”林羨仰起臉,直視着他漆黑的眼眸,“你替我,守護我的秘密。”
謝無咎沒有立刻回答。
林羨清楚地看到,他白皙的耳尖,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變得通紅。
他卻強撐着,喉結滾動了一下,從喉嚨裏擠出一聲冷哼。
“成交。”
他頓了頓,仿佛是爲了掩飾那一閃而逝的慌亂,又惡聲惡氣地補充道:“但是,我要收利息。”
他低下頭。
溫熱的、帶着一絲顫抖的唇,在她手腕那粒殷紅的朱砂痣上,輕輕地、珍重地落下一吻。
那感覺,像一片冰涼的雪花,落在了一塊滾燙的烙鐵上。
滋啦一聲,神魂俱焚。
她不知道,那點微不足道的利息,後來,他用整整一條命來償還。
那片刻的死寂,比萬蛇窟內任何一聲嘶鳴都更叫人膽寒。
空氣裏還殘留着腥臭的毒霧和凜冽的劍氣,可林羨的世界裏,只剩下手腕上那一點微涼的、顫抖的觸感。
還有謝無咎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
黑得像深淵,裏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怒火、後怕,以及一種她無法解析的、滾燙的東西。
他放開了她。
動作有些粗暴,仿佛在甩開什麼燙手山芋。少年退後半步,別開臉,白皙的脖頸到耳根,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他用一種刻意壓低的、沙啞的聲音命令道:“站着別動。”
說完,他轉身,長劍“嗡”地一聲出鞘。
這一次,他的劍光不再是之前那種帶着試探的、精準的點殺。那是一場風暴。一道道銀練般的劍氣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以他們兩人爲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石壁被削斷,鍾乳石簌簌落下,蛇群發出淒厲的慘叫,血肉橫飛。
林羨站在他身後,那片狹小的、被他劍氣庇護的安全地帶裏,能清晰地聞到濺射過來的、濃鬱的血腥味。
她沒有動。
她只是靜靜地看着那個少年單薄卻堅毅的背影。他的劍法狠戾、決絕,沒有半分多餘的動作,每一劍都是爲了最高效的殺戮。
這不像一個正道宗門的首席弟子。
更像一個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習慣了在生死邊緣行走的孤狼。
【綜合評定:壽元不過百年。】
星核冰冷的數據再次浮現在她腦海。
林羨的心,又被那股陌生的酸澀感攫住了。她下意識地抬手,覆上自己剛才被他親吻過的手腕。
那裏的皮膚,似乎還殘留着他唇瓣的溫度,燙得驚人。
“利息……”她低聲咀嚼着這個詞,一種全新的、無法用邏輯量化的情緒在心底悄然滋長。
很快,劍光斂去。
謝無咎收劍入鞘,整個洞窟安靜得只剩下他們兩人的呼吸聲。他沒有回頭,只是從儲物袋裏摸出一個白玉瓶,反手扔了過來。
“解毒丹,吃了。”他的聲音依舊僵硬。
林羨接住,倒出一粒,毫不猶豫地吞下。她看着他依舊不肯轉過來的背影,問道:“碧火靈晶呢?”
“等着。”
他走到一條體型最大的碧火蛇屍體旁,用劍尖熟練地一挑,一顆拳頭大小、燃燒着幽碧色火焰的晶石便飛了出來,穩穩落在他掌心。
他終於轉過身,臉上恢復了那種慣常的、漫不經心的懶散,仿佛剛才那個失控暴怒的少年只是幻覺。
只是那通紅的耳廓,還沒完全消退。
“喏,你的。”他把靈晶拋給她。
林羨接住,靈晶入手溫熱,裏面的能量純粹而豐沛。她看着他,認真地說道:“我們是隊友,一人一半。”
謝無咎嗤笑一聲,眉梢一挑,那股屬於外門首席的桀驁又回來了。
“誰跟你是隊友?”他上下打量她一眼,語氣裏帶着幾分嫌棄,“你這樣的,別拖我後腿就謝天謝地了。”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手裏的靈晶上,又補充了一句,聲音壓得很低,像是不情不願的咕噥。
“就當……預付款了。”
預付他那條只剩不到百年的命嗎?
林羨握緊了靈晶,沒再堅持。她知道,在這個少年面前,過分的客氣和推脫,只會被他當成瞧不起。
“走吧,”她率先朝洞口走去,“任務完成了。”
謝無-咎跟在她身後,看着她纖細的背影,目光復雜。他抬起手,指尖輕輕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裏似乎還殘留着她腕上朱砂痣的觸感。
有點甜。
像他很小的時候,在街角偷吃過的那一小塊麥芽糖。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壓下心底那點異樣的躁動,快走幾步,與她並肩而行。
“喂,”他沒話找話,“你那個秘密,到底是什麼?”
林羨腳步一頓。
她側過臉,月光從洞口灑進來,照亮她半邊臉頰,肌膚白得像透明的玉。
她很輕地笑了一下。
“現在告訴你,我的預付款,豈不是白付了?”
謝無咎被她那個笑容晃了一下神。他發現,這個小師妹,不說話的時候像塊冷冰冰的石頭,笑起來,卻像冰雪初融時,山澗裏悄然綻放的第一朵花。
他愣怔的片刻,林羨已經走出了洞口。
【叮!獲取謝無咎信任度(10/100)。】
系統的提示音在林羨腦海中響起。她回頭,看了一眼跟出來的少年,他正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月光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頜線。
信任,原來是這樣一種可以量化的東西。
可剛才心底那股陌生的酸澀,又要如何量化?
***
回到弟子房後,林羨的生活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平衡。
白天,她是玄霄道宗最不起眼的外門弟子,按部就班地修煉、聽學,完美地將自己融入人群。
夜晚,當月上中天,她便會關緊門窗,布下一個最簡單的隔音陣法,然後將心神沉入識海。
那枚朱砂痣形態的星核,在她識海中央,像一顆安靜的恒星。
“解析,金屬性變異靈根,殘缺狀態。”
她對星核下達指令。
【解析開始……模型構建中……數據推演中……】
一行行繁復到令人眼花繚亂的數據流在她眼前飛速閃過,那是靈根的微觀結構,是靈力運走的軌跡,是經脈壁壘的能量節點。
對於曾經的航天材料學博士來說,這比推演一個全新的合金配方要復雜億萬倍,但也並非無跡可尋。
萬物皆由粒子構成,靈根也不例外。
她的目標,不是創造,而是“修補”。
這需要海量的計算和模擬。每一次深度推演,都會耗盡她的神魂之力,讓她臉色蒼白,渾身虛汗。
謝無咎總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他從不敲門,總是像個幽靈一樣,直接翻窗而入。
“咚。”
一個白玉瓶被他扔在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補魂的。”他言簡意賅,語氣還是一如既往地不耐煩。
林羨抬起頭,默默收下玉瓶。她看着他,忽然問道:“你每天都來?”
“路過。”謝無咎靠在窗邊,雙臂環胸,視線飄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就是不看她。
林羨沒再追問。
她知道,他所謂的“路過”,是從外門首席專享的、靈氣最充裕的山頂庭院,繞一個大圈,“路過”她這個位於山腰最偏僻角落的弟子房。
她低頭,摩挲着冰涼的玉瓶。
“謝無咎。”
“幹嘛?”
“我需要一些材料。”林羨遞過去一張紙,上面用娟秀的字跡寫着一長串稀奇古怪的名字,大部分都是修仙界聞所未聞的東西。
比如,“九天隕鐵粉末”、“幽冥石心”、“無根水浸泡過的鳳尾草”。
謝無咎接過單子,掃了一眼,眉頭狠狠皺起:“這些亂七八糟的是什麼?煉毒藥?”
“是藥。”林羨糾正他,“給你治病的藥。”
謝無咎動作一僵。
他抬眼,深深地看着她。她的眼睛很亮,像含着兩捧揉碎的星光,裏面沒有同情,沒有憐憫,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和專注。
仿佛治好他,只是她必須完成的一個科研項目。
這種純粹的、不夾雜任何多餘情緒的態度,反而讓他緊繃的心弦,莫名地鬆弛下來。
他哼了一聲,把單子塞進懷裏。
“等着。”
又是這兩個字。
但他轉身翻窗離開的動作,卻比平時輕快了幾分。
林羨看着他消失的背影,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心。那裏,是她根據星核推演,畫出的第一版靈根修復方案的草圖。
繁復,精密,充滿了未知。
她輕輕籲了口氣,將圖紙收好。
【叮!獲取謝-無咎信任度(30/100)。】
***
半年後,宗門大比。
林羨和謝無咎,毫無懸念地以碾壓之勢,奪下了進入內門的資格。
當他們的名字被一同念出時,整個外門都沸騰了。一個是萬年不變的首席,另一個是半年前才入門的新人,這兩人,居然以一種詭異的步調,始終捆綁在一起。
各種猜測和流言甚囂塵上。
但兩個當事人,卻對此毫無反應。
內門,玄霄殿。
數十名新晉內門弟子列隊站在殿下,神情激動又忐忑。高高的玉階之上,雲霧繚繞,幾位氣息淵渟嶽峙的內門長老端坐其上。
居於主位的,便是內門首座,沈如晦。
他一襲白衣,纖塵不染,墨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面容俊美得不似凡人。他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裏,便仿佛是一幅遺世獨立的絕美畫卷,讓人自慚形穢,不敢直視。
林羨站在隊列中,垂着眼簾,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有時候,你越是想躲,麻煩越是會主動找上門。
“你,上前來。”
一道清越溫和的聲音,穿透大殿的寂靜,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林羨心頭一跳,抬起眼。
只見玉階之上,沈如晦正看着她。
他的目光,很奇怪。
不是長輩對晚輩的審視,也不是強者對弱者的打量。那是一種……混雜着狂喜、悲慟、難以置信和深深懷念的眼神。像是在透過她,看一個已經消失了很久很久的靈魂。
林羨感到了強烈的、毛骨悚然的不適。
【警告!警告!檢測到關鍵NPC‘沈如晦’好感異常!觸發主線任務·逆徒!】
刺耳的系統警報在腦海裏瘋狂閃爍,血紅色的任務框幾乎占據了她整個視野。
林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緩步走出隊列,躬身行禮。
“弟子林羨,拜見首座。”
“林羨……”沈如晦輕聲念着這個名字,唇邊泛起一絲極淡的、卻溫柔到極致的笑意,“好名字。”
他站起身,緩步走下玉階,在衆目睽睽之下,停在了林羨面前。
他伸出手,似乎想撫摸她的臉頰。
那動作自然而然,仿佛他們本該如此親密。
林羨渾身汗毛倒豎,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沈如晦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眼底的溫柔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陰鬱和偏執。
大殿內的空氣,瞬間冷了好幾度。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一道身影,猛地橫插到兩人中間。
是謝無咎。
他甚至沒有行禮,就那麼直挺挺地擋在林羨身前,像一頭護崽的狼。他一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上,長劍半出鞘,發出“錚”的一聲龍吟。
劍尖,直指地面光滑如鏡的玉石。
這是一個極具挑釁意味的姿態。
整個大殿一片譁然。
“放肆!”一位長老厲聲喝道,“謝無咎,你在做什麼!還不退下!”
謝無咎恍若未聞。
他死死地盯着沈如晦,眼底是毫不掩飾的敵意和警告。他一字一頓,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大殿。
“稟師叔。”
“她已與我結下同心契,此生皆爲我的人。”
“還請師叔,自重。”
同心契?
林羨猛地抬頭,看向謝無咎的側臉。他什麼時候跟她結了同心契?她怎麼不知道?
然而,她卻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一縷神魂,似乎真的與他緊密地連接在了一起。只要他心念一動,就能輕易決定她的生死。
這個瘋子!
他到底是什麼時候做的?是在那些“路過”送藥的夜裏嗎?
謝無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卻沒有回頭。他只是用眼角的餘光,給了她一個稍安勿躁的暗示。
沈如晦笑了。
那笑聲很輕,像春風拂過冰面,卻讓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
“同心契?”他玩味地重復着這三個字,目光越過謝無咎的肩膀,落在林羨身上,那眼神裏的占有欲幾乎要化爲實質,“那便……解了它。”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股恐怖的威壓從天而降,如山嶽般狠狠壓在謝無咎身上。
謝無咎悶哼一聲,膝蓋一彎,險些跪倒在地。他硬生生用劍撐住地面,咬碎了後槽牙,才沒有倒下。鮮血,順着他的嘴角緩緩滲出。
“首座!”有長老看不下去,出聲勸阻,“謝無咎雖有沖撞,但畢竟是百年一遇的劍道天才,還請首座手下留情!”
沈如晦置若罔聞。
他的視線,始終膠着在林羨臉上,聲音溫柔得像情人間的呢喃。
“林羨,過來。”
“拜我爲師,我給你整個修真界最好的資源,讓你站在雲端之上。”
“或者,陪他一起,被廢去修爲,逐出宗門。”
他給了她一個選擇。
一個看似是選擇,實則毫無選擇的選擇。
林羨看着死死擋在她身前,脊梁挺得像一杆寧折不彎的槍的謝無咎,又看了看高高在上,仿佛主宰一切神祇的沈如晦。
她的心,前所未有地冷靜。
她緩步上前,走到謝無咎身邊,伸手,扶住了他微微顫抖的手臂。
然後,她抬起頭,直視着沈如晦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多謝首座厚愛。”
“但弟子愚鈍,無福消受。”
“我選他。”
最後一個字落下的瞬間,她清晰地感覺到,被她扶着的那條手臂,猛地繃緊了。
謝無-咎難以置信地側過頭看她,眼底翻涌着驚濤駭浪。
而沈如晦臉上的笑容,終於徹底消失了。
他眼中的溫柔和懷念,被一種陰冷的、瘋狂的暴戾所取代。整個大殿的溫度,驟然降到了冰點。
“好。”
他只說了一個字。
“很好。”
那股山嶽般的威壓驟然消失。沈如晦拂袖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淡淡地對旁邊的長老吩咐道:“今日就到這裏吧,新晉弟子自行去功德殿領取身份令牌和住處。”
說完,他便閉上了眼睛,不再看任何人。
大殿內的氣氛,卻比剛才更加壓抑。所有人都用一種混合着同情、幸災樂禍和恐懼的復雜眼神,看着林羨和謝無咎。
他們都知道,這兩個人,完了。
得罪了內門首座沈如晦,他們未來的路,只會比黃泉路還難走。
***
直到走出玄霄殿,被外面刺眼的陽光一照,謝無咎還有些回不過神。
他低頭,看着身旁神色平靜的少女,喉嚨發幹。
“你……爲什麼?”
他以爲,以她的理智和冷靜,她一定會選擇最有利的那條路。她會毫不猶豫地走向沈如晦,而他,也已經做好了獨自承受所有後果的準備。
可她沒有。
她選了他。
林羨停下腳步,抬頭看他,反問道:“我們的交易,還算數嗎?”
謝無-咎一愣。
“我替你補全靈根,你替我守護秘密。”林羨的語氣很平靜,像在陳述一個事實,“現在,我的秘密被人盯上了,你這個保鏢,是不是該幹活了?”
她用最理性的邏輯,解釋了自己最不理性的選擇。
謝無-咎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低低地笑了。
他笑得胸膛都在震動,伸手,狠狠地揉了一把她的頭發,把她整齊的發髻都揉亂了。
“算數!”他笑罵道,“當然算數!老子這輩子就給你當保鏢了,行不行?”
他的笑容,燦爛得像正午的太陽,耀眼得讓人無法直視。
林羨看着他眼裏的光,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裂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
他們並肩走在去功-德殿的路上,誰也沒有再說話。
但林羨能感覺到,那道連接着他們神魂的“同心契”,似乎變得更加緊密、更加溫熱了。
然而,這份短暫的安寧,在當晚就被徹底打破。
夜半三更,林羨正在房間裏推演靈根修復的最後一步,一股無法抗拒的、帶着冰冷氣息的力量,驟然籠罩了整個房間。
她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眼前便是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再睜眼時,她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裏像是一座建在山腹裏的宮殿,四周的牆壁都是天然的晶石,散發着幽幽的藍光。空氣裏彌漫着一股冷冽的、如同雪山之巔的清寒氣息。
而在她面前,站着那個讓她感到極度不安的男人。
沈如晦。
他換下了一身白衣,穿着一件玄色的常服,少了幾分仙氣,多了幾分說不出的邪性。
他正低頭,專注地看着手中的一件東西。
那是一件藕荷色的、式樣古樸的女子長裙。
“你醒了。”他沒有抬頭,聲音卻溫柔得像在對最珍愛的寶貝說話。
林羨從冰冷的石榻上坐起身,警惕地看着他:“沈首座,你這是什麼意思?”
沈如晦終於抬起頭。
他緩步走到她面前,將那件長裙遞給她,眼底是她看不懂的狂熱和癡迷。
“穿上它。”他命令道,語氣卻依舊溫柔。
林-羨沒有動。
沈如晦也不惱,他自顧自地展開那件長裙,在林羨身上比了比,滿意地點了點頭。
“真像……太像了……”
他喃喃自語,伸出手,冰冷的指尖,輕輕撫過林羨的眉梢、眼角、鼻梁,最後停留在她的唇上。
他的動作,帶着一種近乎病態的虔誠和迷戀。
“可惜,”他忽然嘆了口氣,眼底的狂熱瞬間化爲刺骨的冰冷,“你終究不是她。”
林羨的心猛地一沉。
她終於明白,他看她的那種眼神,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替身。
原來,她的這張臉,像極了他心中那個叫“她”的人。
沈如晦口中的“她”,應該就是他百年前意外殞落的道侶,“阿吾”。這是林羨白天聽來的、關於這位首座唯一的八卦。
“你到底想做什麼?”林羨的聲音冷了下來。
“做什麼?”沈如晦笑了,那笑容帶着一絲殘忍的快意,“自然是……讓你變得更像她一點。”
他話音未落,手腕一翻,一條閃爍着黑色符文的鎖鏈憑空出現,“譁啦”一聲,扣住了林羨的手腕。
鎖魂鏈!
林羨瞳孔一縮。這是修真界最歹毒的法器之一,能直接禁錮人的神魂。
“別怕,”沈如晦俯下身,在她耳邊輕聲說,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耳廓上,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很快就好了,只要你乖乖聽話,把屬於她的記憶,都想起來……”
一股龐大的、冰冷的、完全不屬於她的記憶洪流,順着鎖魂鏈,瘋狂地涌入她的識海!
那些記憶碎片裏,有和一個俊美男子在桃花樹下接吻的甜蜜,有在雪地裏相擁取暖的溫暖,有生死離別時的撕心裂肺……
那些不屬於她的愛戀、喜悅、悲傷,像決堤的洪水,要將她原本的自我意識徹底沖垮、淹沒。
“啊——!”
劇烈的頭痛讓林羨忍不住發出一聲慘叫,她痛得渾身蜷縮,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咬碎了一口銀牙,嘴裏滿是濃重的血腥味。
她自己的記憶,在被那些外來的記憶瘋狂擠壓、覆蓋。
關於“林羨”的一切,正在迅速變得模糊。
不!
她不能忘記!
她不能忘記自己是誰!不能忘記那個在蛇窟裏,笨拙地親吻她手腕,說要收利息的少年!
在自我意識即將被徹底吞噬的最後一刻,林羨用盡了最後的神魂之力,對識海中的星核,下達了一個決絕的指令。
“系統!”
“將‘關於沈如晦’的所有記憶,標記爲‘可遺忘’!”
“動用……記憶錨點!”
【記憶錨點已啓動,標記中……】
【記憶錨點已使用1/3。】
系統冰冷的提示音,成了她徹底沉入黑暗前,聽到的最後一點聲音。
在失去意識的瞬間,她仿佛看到,沈如晦抱着她,臉上露出了一個詭異而滿足的笑容。
他低頭,在她額頭落下一個冰冷的、不帶任何溫度的吻,像信徒在親吻一座冰冷的神像。
“阿吾,”他輕聲喚道,“歡迎回來。”
夜色如同一塊被濃墨浸透的黑布,密不透風地籠罩着後山。
幻陣之內,卻亮如白晝。
無數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懸浮在半空,散發着柔和卻冰冷的光暈,將這座華美得不似人間的殿宇照得毫發畢現。這是沈如晦專門爲“阿吾”建造的寢殿,名爲“歸吾”。
他抱着懷裏溫軟的軀體,一步步走過光滑如鏡的玉石地面,腳步輕得像怕驚擾一個綺麗的夢。
他將她輕輕放在那張由千年暖玉雕琢而成的床上,錦被是雲霞織就,枕頭裏塞滿了能安神魂的月光草。
一切,都和他記憶裏阿吾喜歡的樣子,一模一樣。
沈如晦跪坐在床邊,目光貪婪地描摹着林羨的睡顏。蒼白的臉頰,因爲方才的痛苦而泛起一絲不正常的潮紅,長而卷的睫毛上還掛着淚珠,像清晨沾着露水的蝶翼。
他伸出手,用指腹捻去那滴淚,動作珍而重之,仿佛在觸碰一件失而復得的絕世珍寶。
“阿吾,”他低聲呢喃,聲音沙啞,帶着一種壓抑了百年的癲狂與痛楚,“我等了你好久。”
“一百三十七年,四萬九千九百八十二天。我一天都沒有忘。”
他自顧自地說着,像是要把這百年的孤寂與思念,全部傾訴給她聽。
“你最愛的桃花釀,我每年都埋下一壇。現在,後山已經有了一百三十七壇。”
“你以前總說我練劍太癡,不解風情。後來,我把劍丟了,學着你教我的樣子,去養那些你喜歡的錦鯉,它們生了好多小魚,你回來一定會喜歡。”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他俯下身,將臉埋在她頸側,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清冷的、獨屬於林羨的氣息。
這氣息不對。
不是阿吾身上那種暖陽般的桃花香。
沈如晦的身體僵硬了一瞬,眼底的溫柔迅速褪去,化爲一片沉沉的陰鷙。還不夠,還不夠像。
不過沒關系。
記憶已經渡過去了。靈魂的氣息,也可以慢慢用阿吾的舊物熏染。他有的是耐心。
他等了一百年,不在乎再多等幾天。
只要她醒來,用那雙他刻在心上的眼睛看着他,喚他一聲“如晦”,一切就都值得了。
床上的人,睫毛忽然輕輕顫動了一下。
沈如晦立刻屏住了呼吸,心髒在胸腔裏擂鼓般狂跳。他坐直身體,緊張地、期待地,注視着那雙即將睜開的眼睛。
阿吾。
我的阿吾。
你終於,要回來了。
林羨的意識像一艘沉船,從冰冷幽深的海底,一點點艱難地向上浮起。
耳邊是“嗡嗡”的轟鳴,腦子裏像被塞進了一整部別人的悲歡離合,那些不屬於她的畫面、聲音、情感,還在橫沖直撞。
頭痛欲裂。
她費力地睜開眼,視線先是一片模糊,隨即慢慢聚焦。
入目所及,是流光溢彩的鮫人紗帳,空氣裏彌漫着一股讓她陌生的、清甜的草木香。
這裏是哪裏?
她動了動手腕,一陣冰冷的金屬觸感和“譁啦”的輕響讓她瞬間清醒。
鎖魂鏈!
她猛地坐起身,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那條鐫刻着黑色符文的鏈子,像一條惡毒的蛇,死死地纏着她。鏈子的另一端,延伸到床邊的雕花玉柱上。
她被囚禁了。
一個修長的身影,靜靜地站在床邊不遠處,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那是個極其俊美的男人,一襲白衣,氣質清冷如雪山之巔的積雪。可他看她的眼神,卻灼熱得像要將她融化。那是一種她完全無法理解的、混雜着狂喜、悲傷、迷戀與占有的復雜情緒。
林羨的心髒漏跳一拍。
這人是誰?
她努力在自己原本的記憶裏搜索,一片空白。完全陌生的臉。
可識海裏那些被強行灌入的記憶碎片,卻在此刻瘋狂叫囂起來。
【桃花樹下,俊美的男子低下頭,吻住了她的唇。他低聲喚她:“阿吾。”】
【雪地裏,他們相擁取暖,他將自己的外衣裹在她身上,呵着氣爲她暖手,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
【他持劍站在她身前,對抗整個世界,聲音擲地有聲:“誰敢傷她,先踏過我的屍骨。”】
那些畫面裏的男主角,分明就是眼前這個白衣男人!
林羨只覺得一陣毛骨悚an。
一個她從不認識的男人,卻活在“她”的記憶裏。
不,不是她的記憶。是“阿吾”的記憶。
而這個男人,就是將這些記憶強行塞給她的罪魁禍首!
“你是誰?”林羨開口,聲音因爲劇痛和驚懼而沙啞幹澀。她下意識地往床角縮了縮,拉開了和他的距離,眼神裏充滿了警惕和敵意。
沈如晦臉上的笑容,在她開口的瞬間,凝固了。
他預想過無數種她醒來後的場景。
她或許會哭,或許會笑,或許會帶着初醒的迷茫,軟軟地叫他“如晦”。
唯獨沒有想過,她會用看一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他,問“你是誰”。
怎麼會?
記憶已經完全渡過去了,他檢查過。她的識海裏,填滿了他和阿吾的一點一滴。她怎麼可能不認得他?
“阿吾?”他試探着喚了一聲,向前走了一步。
林羨的身體繃得更緊了,像一只隨時準備攻擊的貓。
“我不知道你在叫誰。”她冷冷地說,“放開我。”
沈如晦的臉色,一寸寸地沉了下去。眼底方才還亮着的、名爲“期待”的星火,被一盆冰水兜頭澆滅,只剩下灰燼般的死寂,和死寂之下更洶र्c的瘋狂。
“你不記得我了?”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着一絲危險的壓迫感,“你再看看我。我是沈如晦啊,阿吾。”
他以爲是剛剛融合記憶,她的神魂還有些混亂。
他開始引導她。
“你忘了嗎?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玄霄宗山腳的桃花林裏。你爲了摘一朵最高的桃花,從樹上掉了下來,正好掉進我懷裏。”
林羨瞳孔一縮。
這個細節,和她腦海裏多出來的記憶,分毫不差。
恐懼像藤蔓一樣,瞬間纏緊了她的心髒。這個男人,這個瘋子,他不僅給她灌了記憶,還能準確地說出記憶裏的內容!
他到底想幹什麼?把她變成另一個人?
“你總說我這人無趣,像塊冰。所以你送了我一只兔子,說要讓它融化我。”沈如晦繼續說,他的語氣很溫柔,可林羨只覺得遍體生寒。
“我們說好了,等我結嬰,就結爲道侶。你親手爲我繡了同心結,就藏在你……”
“夠了!”林羨厲聲打斷他。
她不能再聽下去了。她怕自己再聽下去,真的會被那些不屬於她的情感同化,真的會以爲自己就是那個“阿吾”。
“我再說一遍,我不是阿吾!我叫林羨!”她咬着牙,一字一頓地說,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和腦海裏那些記憶抗爭,“你放我走,否則……”
“否則什麼?”沈如晦忽然笑了。
那笑容裏沒有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冷和一絲被冒犯的殘忍。
“否則,謝無咎會來救你?”
林羨的呼吸猛地一滯。
謝無咎!
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混亂的思緒。蛇窟裏那個笨拙的吻,少年通紅的耳尖,還有他那句霸道又幼稚的“我要收利息”……
屬於“林羨”的、真實的、滾燙的記憶,瞬間變得清晰起來。
是了,她在等謝無咎。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心底的恐懼,漸漸被一種冰冷的憤怒所取代。
“你到底是誰?爲什麼要這麼做?”
“我是誰?”沈如晦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他緩緩走到床邊,彎下腰,雙手撐在林羨身體兩側,將她完全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我是你的愛人,你的道侶,是你承諾要共度一生的人。”
他伸出手,冰冷的指尖再次撫上她的臉頰。
“至於爲什麼要這麼做……”他湊近她,溫熱的氣息噴在她耳邊,聲音輕得如同魔鬼的囈語,“自然是……讓你回來。回到我身邊。”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淘氣後忘了回家的愛人。
可林羨只覺得惡心。
“我說了,我不是她!”她猛地偏過頭,躲開他的觸碰。
這個動作,徹底點燃了沈如晦壓抑的怒火。
他的眼神驟然變得狠厲。
“不是?”他一把掐住她的下頜,強迫她轉回頭看着自己,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記憶都在你腦子裏了,你還敢說你不是?”
“你只是鬧脾氣,對不對?怪我,怪我沒有保護好你,讓你……殞落了。”他的情緒又從暴怒轉爲痛苦,眼神裏滿是自責,“是我的錯,阿吾,都是我的錯。你罰我,你打我,怎麼樣都行。別說不認識我,好不好?”
他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乞求着她的原諒。
林羨看着他瞬間切換的瘋癲模樣,心底只有一個念頭:這個男人,瘋得不輕。
和他講道理是行不通的。
她必須自救。
林羨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飛速運轉,分析着眼前的局勢。
被囚禁,實力差距懸殊,對方還是個精神狀態極不穩定的瘋子。硬碰硬,死路一條。
唯一的突破口,就是他那個偏執的認定——他認爲她就是“阿吾”。
那就……暫時當一次“阿吾”。
林羨緊繃的身體,一點點放鬆下來。她抬起眼,不再用充滿敵意的眼神看他,而是換上一種迷茫又脆弱的表情。這種表情,她在腦中那些記憶碎片裏,見過無數次。那是阿吾每次闖禍後,對着沈如晦的慣用表情。
“我……”她遲疑地開口,聲音放得很輕,帶着一絲哭腔,“我頭好痛……好多東西,好亂……我好像記得你,又好像不記得……”
沈如晦掐着她下巴的手,力道果然鬆了些。
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從裏面分辨出真假。
“你記得什麼?”他追問。
“我記得……桃花林……”林羨垂下眼簾,聲音細若蚊蚋,“還記得……一只兔子……它叫……叫‘融融’?”
“融融”這個名字,是阿吾記憶裏一個極私密的細節。
沈如晦的身體,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他眼中的懷疑,終於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失而復得的狂喜。
“對!是融融!阿吾,你想起來了!”他激動地抱住她,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胸口。
隔着衣料,林羨能清晰地聽到他如擂鼓般的心跳聲。她忍住生理性的厭惡,沒有掙扎,任由他抱着。
“我……我還是好亂……”她在他懷裏悶聲說,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一個神魂受創之人應有的虛弱和混亂,“你是……如晦?”
“是!是我!”沈如晦收緊手臂,恨不得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裏,“我在這裏,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了。”
林羨閉上眼,將眼底的冰冷和殺意盡數掩去。
騙子和瘋子,就看誰的演技更高一籌了。
而她,一個在現代社會卷到博士的科研人員,最擅長的,就是戴着面具,在復雜的環境裏生存下去。
沈如晦,你等着。
等我找到機會,一定會親手,把你對我做的一切,加倍奉還。
還有謝無咎……
你一定要來找我。
一定要。
與此同時,玄霄道宗,外門弟子院。
謝無咎一腳踹開了林羨的房門。
“砰”的一聲巨響,木制的門板四分五裂。
屋子裏空無一人,只有桌上的茶杯,還殘留着一絲餘溫。被褥是整理好的,不像被人強行擄走的樣子。
但空氣裏,還殘留着一道極其細微、卻霸道無比的氣息。
那氣息,他再熟悉不過。
沈如晦!
謝無咎的眼睛瞬間紅了。他沖到床邊,伸手撫過那整潔的床鋪,同心契的感應在神魂深處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和模糊的混亂。
她出事了。
被沈如晦帶走了!
那個男人,從見林羨的第一眼起,那種黏膩的、勢在必得的眼神,就讓他覺得惡心。
他警告過他,甚至不惜在大殿上頂撞。
可他還是動手了。
“沈、如、晦!”謝無咎從牙縫裏擠出這個名字,周身劍氣不受控制地暴漲,將屋內的桌椅盡數絞成齏粉。
他像一頭發了瘋的困獸,在原地轉了兩圈,然後猛地沖了出去,直奔內門金頂峰。
夜色深沉,他一身黑衣,像一道劈開夜幕的黑色閃電。
守衛金頂峰的內門弟子只覺得眼前一花,一道凌厲的劍風撲面而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喝問,謝無咎已經闖了進去。
“謝無咎!你敢擅闖金頂峰!”
“攔住他!”
幾道身影從暗處掠出,試圖阻攔。
“滾!”
謝無咎頭也不回,反手一劍揮出。劍氣如霜,帶着一股不死不休的決絕。那幾個內門弟子根本不是他一合之敵,瞬間被震飛出去,口吐鮮血。
他一路闖到掌門閉關的道宮門前,用盡全身力氣嘶吼:“掌門!弟子謝無咎,有要事求見!”
宮門沉默。
“首座沈如晦,擄我道侶!請掌門爲我做主!”
他的聲音裏帶着血氣,在寂靜的山巔回蕩。
良久,宮門內傳來一個蒼老而威嚴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悅:“胡鬧!沈師侄正在後山‘歸吾殿’閉死關,穩固心境,怎會擄你的人?”
歸吾殿?
好一個“歸吾殿”!
謝無咎氣得笑了起來,笑聲淒厲。
“閉關?掌門您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整個玄霄宗,誰不知道他沈如晦的‘歸吾殿’是爲誰而建?誰又不知道,我道侶林羨,長了一張酷似他那位亡妻的臉!”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這是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卻不敢宣之於口的事情,血淋淋地撕開在了台面上。
宮門內,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半晌,那聲音才再次響起,語氣裏已經帶上了明顯的警告:“謝無咎。慎言。沈師侄乃我宗門萬年不遇的天才,是我玄霄宗的未來。你亦是可造之材,莫要因一時意氣,自毀前程。”
自毀前程?
謝無咎臉上的笑容愈發冰冷。
他明白了。
掌門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但他們選擇偏袒沈如晦。
因爲沈如晦是首座,是天才,是玄霄宗的臉面和未來。
而他謝無咎,只是一個靈根殘缺、靠着一股狠勁爬上來的外門弟子。林羨,更是一個剛入門、無權無勢的新人。
在宗門利益面前,他們的公道,一文不值。
這就是所謂的名門正派。
多麼可笑。
“好。”謝無咎低低地說了一個字,聲音平靜得可怕,“既然宗門不管,那弟子,只好用自己的方式來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