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懂事之後,李勝團對李逢元總是帶着滔天恨意。
在李勝團7歲那一年,六月初六一大早,李逢元用自行車帶他去走地馬村的老庚(朋友)。
地馬村過彭莫山長隧道,就到廣西了,那裏民風更淳樸,崇尚侗拳,酷愛侗戲。
尤其興過六月初六,在寨子中央的戲台上安排大戲必不可少。
姑娘小夥們穿着戲服,“啊,啊……”的唱着舞着,抓緊排練。
婦人們就更忙了,早早起來泡糯米,泡紅豆,洗粽葉,包紅豆粽子,待客贈客。
男人們則相對清閒一點,只需邀請三五好友,來家做客飲酒。
李逢元有幸年年有他的老庚兼師父粟傳勝,相邀去地馬村過六月六。
粟傳勝在通道是出了名的教習,侗拳路數打得虎虎生風。
他與李逢元結識,是源於1968年地馬村遭遇特大火災。
那個年代窮啊,扯幾塊碎布,當孩子的尿布都不寬裕,冬天裏洗了難幹,都會用雞罩籠來烘幹。
有一戶住在寨子正中的人家,夜裏在用雞罩籠烘尿布時,因火子上覆蓋的木灰太過稀薄,導致尿布和雞罩籠烘焦失了火。
侗寨都是木房子,寨子中間半夜起火,哪還有得救?
“娘誒——”
“我滴個娘誒——”
在地馬村的村民哭天搶地的哭喊聲中,整個村寨火光沖天,噼裏啪啦的燃到天大亮時,只剩一堆灰燼。
火災無情,但生活仍要繼續,地馬村的災民只能沿途乞討。
當17歲的粟傳勝乞討到木蓉村時,遇見了16歲的李逢元。
李逢元住在他大姑家,因只有他一個孩子,大米還是夠吃的。
他開門見到,與自己一般年紀的粟傳勝如此落難,心生惻隱。
背着他大姑,整整量了五筒米給粟傳勝,粟傳勝大爲感動。
待地馬村恢復元氣之後,有時間走動了,便來木蓉村尋李逢元。
一來二往,情誼深厚,粟傳勝見李逢元一個人在木蓉村,勢單力薄。
因無兄弟姐妹幫襯,經常被欺負,決定傳授他侗拳。
李逢元也學得刻苦認真,加上他的吹噓和實踐打鬥,也曾一度的護住了,孤零零立於木蓉村吳氏宗族的李氏一家。
李逢元和粟傳勝亦師亦友,走動更加頻繁。孩子們都以伯父、叔父相稱,甚是親切。
因李逢元沒有兄弟姐妹,對親情的渴望,讓他與粟傳勝的兄長及堂弟之間的相處,也都情意非淺。
過六月六,這麼隆重的節日,李逢元帶着李勝團在粟傳勝家吃過午飯後,粟傳勝的哥哥粟傳雄又來相邀。
所謂娘生九子,各不相同,粟傳勝溫文爾雅,年紀輕輕當教習,不好賭,不酗酒,爲人做事誠實守信,勤勤懇懇。
可粟傳雄就不是這樣了,好賭,嗜酒如命。吳友桃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
“你與粟傳雄更加臭味相投,就不能少喝一口,少賭一次,怎麼就不能學學他伯父?”
學不來的,粟傳雄已熱情地拉着李逢元往自家走,李勝團也只能乖乖跟着。
到了粟傳雄家,桌上早已擺滿了酒菜。粟傳雄一邊招呼李逢元坐下,一邊就開始倒酒。
兩人很快就喝得面紅耳赤,話匣子也打開了。
“逢元啊,我跟你說,我最近手氣背,輸了不少錢。”粟傳雄醉醺醺地說道。
“怕啥,下次贏回來就是了。”李逢元拍着他的肩膀,也有些上頭。
李勝團在一旁看着他們,七歲的孩子,在哪裏都待不久,只想回家。
可酒過三巡,粟傳雄突然提出,叫人來屋裏賭一把,李逢元也沒拒絕。
六月六,大夥都在村子裏面閒聊,粟傳雄出去一叫,譁啦啦的來了一群人,開始賭寶。
吃了酒又可以賭寶,李逢元有些忘乎所以,李勝團滿寨子轉,玩累了,來催促李逢元回家。
“阿爸,回去了。”
“別吵,給你五角錢,再跟伯父家的哥哥們,去戲台那邊買瓜子嗑去。”
李勝團無奈,拿着五角錢,又去找粟海他們玩。
咿咿呀呀的侗戲,無法讓孩子們駐足,只有戲台邊上賣甘蔗,賣瓜子,賣紅薯煎粑。才足夠吸引他們。
可大半天過去了,李勝團玩厭了,又去催李逢元回家。
李逢元還是不舍得下賭桌,一直到太陽偏西,天漸晚了,才推着自行車,帶孩子出地馬村。
熱情的婦女們見客走,紛紛提着紅豆粽子來相送,跨在自行車上的竹簍子,被塞得滿滿當當,冒出尖來。
終於踏上返程的路,地馬村離木蓉村60裏路,馬路是用碎石鋪就而成,坑坑窪窪,一路顛簸快到木蓉村時,月牙兒周邊星星已閃爍。
父子倆行駛在馬路中央,許是馬路邊的苦楝樹,太過粗壯茂盛,路面陰影重重,亦或是李逢元酒氣仍未散去,而難以把控。
自行車碾到了馬路中間的一塊石頭,把李勝團從車後座上摔了下來。
李勝團右手撐地,扭頭見自行車要翻,迅速起身,幫李逢元扶穩,避免滿竹簍的紅豆粽子滾落一地。
沒多大一會回到家,李勝團直呼右手痛,李逢元和吳友桃感覺不對勁。
黑燈瞎火的去請隔壁村的赤腳醫生,過來一摸,說是小臂接近手腕處骨折,於是接骨。
李勝團在疼痛中忍了三十天,三十天之後拆夾板時,骨頭接得嚴重錯位。
李逢元看着兒子變形的手臂,心中慌亂。吳友桃又急又氣,忍不住埋怨李逢元:“都怪你,喝那麼多酒,把孩子害成這樣!”
爲了給李勝團重新接骨,李逢元四處打聽好的醫生。他帶着李勝團跑了好幾個村子,問遍了所有有點名氣的郎中。
都只搖頭,說是神經已經長在肌肉裏面了,很難矯正。
好不容易碰到接骨很厲害的老中醫。老中醫仔細檢查了李勝團的手臂,皺着眉頭說:“骨頭錯位太久,要重新接好,孩子會很疼。”
李勝團咬着牙,堅定地說:“阿爸,我不怕疼。”
在接骨的過程中,李勝團疼得臉色蒼白,冷汗直冒,但他硬是一聲沒吭。
吳友桃在一旁緊緊握着他的手,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但三十天之後拆夾板,依舊沒有恢復好。
錯位稍有糾正,但神經損傷已不可逆轉。
有好心的阿伯建議李逢元,趁孩子現在還小,帶他去縣人民醫院動手術。矯正過來,否則會終身殘疾。
可李逢元哪有錢,吳友桃倒是暗下決心,一定要存錢,讓小兒子去動手術。
於是沒日沒夜的種菜賣,做點小本生意,一分一厘的積攢。
好不容易攢到幾十一百的,埋在米箱裏,回頭要用時不見了。
吳友桃哭着問李逢元,“這是攢來給孩子動手術的,你想害他一輩子嗎?”
李逢元表情悲切切,“我也不想輸,我只想拿去翻本,能夠一次性湊夠手術費,下次不拿了。”
在李逢元一次次的保證中,李勝團一年年的長大,長到了十幾歲的少年。
身高體重猛長,左手也長得粗壯,只有右手,沒有嚴重萎縮,只是永遠停止在七歲時長成的模樣。
因神經損傷嚴重,手腕不能伸直,只能彎曲着,中間的三個手指不能伸直,只有大拇指和小拇指可以自由活動。
他七歲過後,越來越自卑了,脾氣也越來越暴躁,上學時,每時每刻都用衣袖遮擋他的右手,但仍然避免不了,被同學圍觀他用左手寫字。
上初三時,有老師推薦他去市裏參加數學競賽,但也有很多反對的聲音,說名額給了他也是浪費,即使參加會考加分,他將來又能幹嘛呢。
名額給到他又取消了,李勝團自尊心受損,沒參加會考就輟學了。
長大後對父親的怨恨越來越濃烈,每次針鋒相對時,李逢元總說:
“這也怨不得我呀,也有請神婆看過,說那天晚上碰見了鬼。”
李勝團冷笑一聲,白了他一眼,多數時候認命的閉嘴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