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節氣的清晨,“種月軒” 的木門被輕輕推開。莉莉穿着唐小棠的碎花棉襖,手裏捧着本《中國童謠》,辮子上還纏着蘭草的花莖。“老師,這個‘謠’字,是不是像好多小朋友在唱歌?” 她指着書頁上的注音,藍眼睛裏映着窗外的雨絲。
世玄正在研墨,硯台裏的墨汁泛着細密的漣漪。案上擺着新到的宣紙,是周明宇從皖南宣紙廠特意訂制的,每張角上都印着個小小的 “月” 字。“童謠的‘謠’,本義是沒有伴奏的歌。” 他拿起支兼毫筆,“就像雨滴落在青瓦上,本身就是首天然的童謠。”
唐小棠抱着個陶罐跑進來,罐子裏裝着收集的雨水。“莉莉說想學制墨,” 她把雨水倒進硯台,“我們查過書,古墨都是用雨水和鬆煙做的。” 墨錠在水中慢慢化開,像朵黑色的花在紙上綻放,莉莉突然拍手:“這是文字在洗澡!”
拓印甲骨文時,莉莉的小手總握不穩拓包。唐小棠就握着她的手一起用力,兩張稚嫩的拓片晾在繩子上,“月” 字的象形文像兩只依偎的小船。窗外的玉蘭花瓣落在拓片上,給三千年前的月亮,添了片春天的衣角。
春分那天,鄉村支教的志願者們來了。他們帶來個沉甸甸的木箱,裏面是山區孩子的畫作 —— 有個放羊男孩畫的《敕勒川》,羊群被塗成金色,說這是 “風吹草低見牛羊” 的樣子;還有個穿補丁校服的女孩,把 “種月軒” 畫成座漂浮的城堡,窗台上的書都長着翅膀。
“他們現在每天都要寫‘月亮日記’。” 志願者翻開厚厚的本子,某頁畫着個戴眼鏡的人在月下教書,旁邊寫着 “世玄老師是月亮的園丁”。唐小棠突然指着幅畫笑:“這不是莉莉畫的月亮飛船嗎?原來它飛到山裏去了!”
世玄把畫作貼滿整面牆,莉莉和唐小棠在畫間穿梭,像兩只在花叢中飛舞的蝴蝶。他望着牆上那些稚嫩的筆觸,突然想起父親說過,文字的力量不在工整,而在真誠,就像這些畫裏的月亮,雖然形狀各異,卻都亮得滾燙。
清明前的最後節課,世玄帶孩子們去了活字印刷館。老師傅給每人發了套木活字,莉莉選了 “月” 字,唐小棠挑了 “文” 字,兩個孩子合作印出 “月文” 二字,墨色深淺不一,倒像是月亮在紙上寫的詩。
“活字印刷就像搭積木,” 老師傅轉動字盤,“古人用這個印書,讓文字像種子一樣,撒遍天下。” 莉莉突然指着 “月” 字的反字說:“它在鏡子裏肯定很好看!” 果然,當活字映在墨池裏時,反寫的 “月” 字像艘正準備啓航的船。
返程的路上,唐小棠在筆記本上寫:“文字是會旅行的積木。” 莉莉湊過來看,用鉛筆在旁邊畫了個笑臉,說要把這句話翻譯成英文,寄給倫敦的同學們。世玄望着她們依偎的背影,雨絲落在車窗上,像無數條連接世界的線。
谷雨那天,蘇曉曉的視頻裏傳來鋼琴聲。她的學生們正在排練《詩經》吟唱,莉莉的妹妹舉着張拓片,上面是唐小棠寄去的 “月” 字甲骨文。“她們現在知道,漢字不只是符號,” 蘇曉曉的聲音帶着笑意,鏡頭掃過教室的牆,“您看,我們把‘種月軒’的故事畫成了壁畫。”
壁畫上,世玄在教唐小棠拓印,莉莉在旁邊學寫漢字,遠處的山區和倫敦都飄着帶着文字的風箏。唐小棠突然抱住屏幕:“等暑假,我們去倫敦畫‘種月軒’的續集!”
立夏後,國學館的涼棚成了孩子們的樂園。退休工程師帶來台老式打字機,說要讓孩子們看看 “會跳舞的字”。莉莉踩着小板凳打字,“月” 字在紙上跳着蹦着出來,她突然發現,英文的 “moon” 和中文的 “月”,在紙上占的地方差不多大。
“文字都是好朋友。” 她指着打字機上的按鍵,“就像我和小棠。” 那位退休護士正在給盲童們讀詩,用手指在他們手心寫 “明” 字,說這是 “太陽和月亮在握手”。盲童們的笑聲落在涼棚上,驚飛了檐下的麻雀,倒像是文字在枝頭唱歌。
芒種那天,出版社送來叢書的外文版樣書。《月亮的味道》被翻譯成了五種語言,唐小棠畫的月亮飛船在封面上穿梭,每種語言的 “月亮” 都像顆閃亮的星。編輯指着版權頁笑:“倫敦的書店說,這本書上架三天就賣斷貨了,好多孩子拿着書問‘種月軒’在哪裏。”
世玄把樣書放進父親的書櫃,正好在《古文觀止》和《唐詩三百首》中間。陽光透過窗櫺照進來,書脊上的 “種月軒” 三個字泛着金光,倒像是父親在冥冥中,給了這些文字一個溫暖的家。
入伏後的夜晚,“種月軒” 的院子裏總放着台投影儀。唐小棠和莉莉把孩子們的畫作投影在牆上,盲童們用手觸摸光影,世玄就在旁邊讀詩。有個盲童突然說:“‘床前明月光’的‘光’,摸起來像棉花。”
立秋那天,新疆的棉農寄來床棉被。被套上印着《詩經》的句子,“蒹葭蒼蒼,白露爲霜” 被織成藍色的花紋,棉花蓬鬆得像朵雲。“這是給盲童們的,” 附信裏說,“讓他們知道,文字不僅能看,還能蓋在身上。”
盲童們抱着棉被笑得開懷,有個孩子突然說:“這被子裏住着好多月亮。” 世玄望着他們臉上的笑容,突然覺得父親當年說的 “文以載道”,道就在這棉被的溫度裏,在孩子們觸摸到的月光裏。
白露時節,“種月軒” 的蘭草結了籽。唐小棠把草籽裝進小布袋,每個袋子上都寫着 “種月軒的種子”。莉莉要帶些回倫敦,說要種在學校的花園裏,等長出新苗,就告訴同學們這是 “文字的朋友”。
世玄在布袋上蓋了 “種月軒” 的圖章,墨色在布上暈開,像朵小小的雲。他想起父親書房裏那盆蘭草,當年也是這樣結籽,落在不同的地方,長出片綠意。如今這些草籽,正帶着文字的溫度,走向更遠的天涯。
秋分那天,“種月軒” 來了位特殊的客人。英國漢學家李約瑟的後人抱着本《中國科學技術史》,說在書中看到 “種月軒” 的故事,特意來拜訪。“我的祖父總說,中國的文字裏藏着宇宙的奧秘。” 他指着書裏的甲骨文插圖,“您看這個‘月’字,多像宇宙的微笑。”
唐小棠和莉莉表演了甲骨文拓印,漢學家看得入了迷,突然說要把 “種月軒” 的故事翻譯成拉丁文,收入家族的藏書。世玄望着他認真的樣子,突然明白文字的傳承,從來都不分國界,不分時代,就像天上的月亮,照過古人,也照着今人。
霜降前夜,盲童們的刺繡展在國學館開幕了。那幅 “明” 字刺繡掛在中央,金黃的月亮和紅色的太陽周圍,繡滿了孩子們用觸覺感知的文字。有個孩子摸着刺繡說:“現在我知道,‘明’就是心裏有太陽,也有月亮。”
世玄站在刺繡前,想起父親臨終前的眼神。那時父親已經說不出話,卻用手指在他手心寫 “明” 字,一遍又一遍。如今他終於明白,那是在說,教育的真諦,是讓每個靈魂都活得明亮。
冬至那天,“種月軒” 的壁爐前擺着棵特別的聖誕樹。樹枝上掛着孩子們做的甲骨文掛飾,“月”“文”“明” 等字在火光中閃爍,像串會發光的珠子。莉莉和唐小棠在樹下拆禮物,盲童們用手觸摸包裝紙上的文字,笑聲像串被風吹響的銀鈴。
世玄翻開那本藍皮《宋詞選》,蘇曉曉畫的小笑臉旁邊,又多了行稚嫩的筆跡,是莉莉寫的英文 “Moon seed”。桃花瓣掉落在書頁上,和蘭草的種子、玉蘭的花瓣混在一起,倒像是 “種月軒” 的時光,都凝結在了這一頁。
大年初一的晨光裏,世玄在新的教案本上寫下:“文字是永不褪色的月光。” 唐小棠和莉莉正在貼春聯,她們把 “月照千江” 和 “文傳萬裏” 貼在一起,紅紙上的金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無數個被點亮的夢。
遠處傳來孩子們的朗誦聲,從《詩經》到童謠,從中文到英文,像條奔流不息的河。世玄望着牆上層層疊疊的畫作和拓片,突然覺得所謂無悔,就是用一輩子的時光,做件讓心踏實的事,看着那些被文字點亮的靈魂,在時光裏長成一片溫暖的森林,而自己,甘願做那森林裏最沉默的守林人。
雪化了,蘭草的種子落在泥土裏,“種月軒” 的墨香混着青草的氣息,在春風裏輕輕飄蕩。那些被種下的月亮,正在不同的地方發芽、開花,像無數顆跳動的心髒,在歲月裏書寫着同一個故事 —— 墨香裏的春秋,永遠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