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毒不是毒,是鑰匙
天未亮,宮道上霧氣彌漫,冷得刺骨。
沈聽雪踏着青石板走向冷宮時,袖中指尖仍在微微發顫。
不是怕,是記憶在作祟——那三次死亡的痛楚如烙印般刻進骨髓,每一次回檔都像被命運之手從深淵裏拖回來,剝皮抽筋,再塞進同一個陷阱重走一遍。
可她活下來了。
三次。
第一次,她死於無知。
一碗看似尋常的綠豆粥,竟成了索命符。
毒素緩慢侵蝕經脈,四肢麻木、心肺如壓巨石,鏡中面色青灰,指尖爬滿蛛網般的紫紋。
那是“纏絲蠱”——宮中禁用卻屢禁不止的陰毒,七日無痕取人性命,連太醫都難辨病因。
她拼盡最後一絲清明觸發金手指,意識崩裂前只記得自己倒在地上,聽見銅漏滴答,如同催命鼓點。
第二次,她學會觀察。
避開毒粥,卻多問了一句廚房雜役:“今兒誰送的料?”那人眼神閃躲,說是吳尚食親自調撥。
她不動聲色記下名字,悄然環顧四周:偏殿西側牆根黴斑成掌形,似有人常蹲伏窺探;檐下銅鈴常年鏽死,今日卻微顫不止。
風沒動,鈴卻響了半息——必有暗哨。
第三次,她開始反試。
這一次,她主動喝下毒粥,僅吞半口便以指探喉催吐,強忍胃腑翻攪之痛記錄症狀:舌尖麻痹三刻不散,瞳孔驟縮持續兩柱香,脈象由浮滑急轉沉澀,正是寒毒入絡之兆。
她憑着現代藥理知識與《千金方》殘卷對照,迅速鎖定幾種可能——草烏、雷公藤皆含劇毒,若再輔以西域蛇蠍提純神經毒素,便可制成這般緩發無形之蠱。
她將推斷寫成密語,藏入香囊夾層,剛收好針線盒,劇痛再度襲來。
這一次比前兩次更烈,仿佛五髒六腑被寸寸絞碎。
她在榻上蜷縮成一團,指甲摳進掌心,血痕橫布,直到意識徹底沉入黑暗。
又是一次回檔。
但她已不再是那個只會求生的小丫鬟。
如今她站在御膳房後巷外的槐樹陰影下,天光未啓,霜露沾衣。
手中握着一塊灑掃婢女的腰牌——是從昨夜一個貪睡偷懶的小宮女那兒“借”來的。
她換了一身粗布裙,發髻低挽,臉上抹了灰土,低頭掃着落葉,目光卻如鷹隼般鎖住前方那扇窄門。
吳尚食每日辰初必從此門出入,帶一籃特供藥材送往貴妃宮中。
而昨夜回檔前,她已在腦海中推演過十七種可能,最終鎖定一個細節:爲何偏偏是她被派去冷宮取香灰?
那日貴妃懿旨來得突兀,語氣強硬,毫無緣由。
而冷宮早已荒廢多年,所謂“驅邪祈福”,不過是借口。
真正的目標,是她。
有人想讓她無聲無息地死在冷宮,最好是誤食舊年穢物,落個“沖撞亡魂”的罪名。
可他們不知道,她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也不信鬼神,只信三次死亡換來的真相。
風忽然止了。
一道黑影貼着牆根掠近,停在巷口。
緊接着,吳尚食佝僂的身影出現,左右張望後,從袖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遞出。
對方接過,反手塞給她一包東西,動作極快,幾乎融爲一體。
沈聽雪垂首掃地,眼角餘光卻牢牢釘在那只青瓷瓶上——釉色泛青,底部刻着細若蚊足的彎月紋。
西域標記。
她心頭一震,腳步卻穩如磐石。
掃帚輕劃地面,發出沙沙聲響,仿佛真只是一個卑微婢女在履行差事。
可就在那人轉身離去的一瞬,她看清了他腰間一閃而過的銅牌——邊緣磨損嚴重,但中央二字隱約可見:玄甲。
戌時三更,冷宮西牆的磚石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風從斷檐殘壁間穿行而過,卷起枯葉與塵土,仿佛有無數亡魂在低語。
沈聽雪貼着牆根緩步前行,每一步都踩在記憶的節點上——第三次回檔中,她曾在這裏被毒發擊倒,倒在離暗道入口僅三步之遙的地方。
這一次,她不會再犯同樣的錯。
她按着黃紙上那寥寥數字的指引,指尖順着牆縫摸索,終於觸到一塊鬆動的磚。
輕輕一推,石壁無聲滑開,露出一條幽深窄道。
黴味混雜着陳年藥香撲面而來,她屏息而入,掌心緊攥袖中銀簪,那是她三次死亡換來的信物,也是通往真相的鑰匙。
地道盡頭是一間塵封已久的藥室,蛛網垂梁,藥櫃傾頹,唯有中央一張木案尚存,上面擱着一盞殘燭、一只研鉢,以及散落的幾味幹枯藥材。
背光處,一道瘦削身影靜立如鬼魅,指節蒼白,正緩緩碾磨手中藥粉。
“秦太醫。”她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得如同刀刃劃過死寂,“你已被貶冷宮三年,卻仍每日研藥不止。不是爲了活命,是爲了贖罪,還是……復仇?”
那人動作一頓,未回頭, лишь輕笑一聲:“一個灑掃婢女,怎會知道我的名字?又怎會找到這裏?”
沈聽雪不答,只將懷中一疊折疊整齊的紙頁輕輕攤開,置於案上。
墨跡斑駁,字跡卻是工整冷靜,記錄着三次中毒的時間、症狀、脈象變化,甚至詳細描摹了毒素發作時舌尖麻痹的範圍與持續時間。
“纏絲蠱,非單一毒物所致。”她語速平穩,像在陳述事實,“草烏制其寒,雷公藤損其絡,再輔以西域蛇蠍神經之毒,緩發無形,七日奪命。可它有一個破綻——若服用者提前激發陽氣、阻斷經脈流轉,便可延緩毒性擴散。我試過催吐、刮痧、針刺十宣,雖未能徹底脫險,但每一次,我都活得比上一回久一點。”
秦仲言終於轉身,燭火映出他凹陷的眼窩與唇角那抹譏誚:“所以你是故意中毒?一個奴婢,拿命做藥引?”
“我不是奴婢。”她抬眼直視他,“我是唯一一個活下來三次的人。我知道你在查什麼——三年前,先皇後身邊的李昭儀暴斃,太醫院報‘心疾猝發’,唯你堅持說是‘七情所傷,兼中奇毒’。結果你被斥妄言,貶至冷宮,終身不得行醫。”
她頓了頓,從懷中取出一片幹枯發黑的葉片,輕輕放在研鉢旁:“這是斷腸草嫩葉,昨夜你丟進爐灰裏,卻沒燒盡。你舍不得,因爲你在試解藥,對嗎?你一直在等一個人,能把線索拼起來的人。”
秦仲言瞳孔驟縮,猛地攥住她手腕:“誰派你來的?貴妃?太子?還是……七殿下?”
“沒人派我。”她毫不退縮,“我只是不想再死第四次。”
風忽起,吹得殘燭搖曳,光影在兩人臉上交錯成鋒。
良久,秦仲言鬆開手,冷笑:“你以爲你能信我?我又怎知你不是貴妃的餌?”
沈聽雪望着他,眼中沒有乞求,只有清醒的決絕:“我不信任何人。但我相信邏輯,相信證據,也相信——一個寧可被貶也不肯篡改診斷的醫者,心裏還留着一絲‘真’。”
她緩緩後退一步,拱手而立:“我給你一個機會:幫我解這毒,找出幕後之人。而我,會帶你回到當年你站過的太醫院大堂,讓你當着滿朝文武,重新說出那句被壓下去的‘死因’。”
燭火忽然穩住。
秦仲言盯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見這個女子——不是婢女,不是棋子,而是一個敢於向命運反手執刀的人。
“你要的不只是活命。”他低聲道,嗓音沙啞如鏽鐵摩擦,“你是要掀局。”
沈聽雪嘴角微揚,不置可否。
就在此時,屋外風聲微動,一道幾乎不可聞的腳步悄然退去。
藏於屋頂瓦片間的黑影一閃而沒,朝着宮牆之外疾馳而去。
而在東宮偏殿深處,輪椅上的男子緩緩睜開眼,接過密報,指尖輕撫過“沈氏夜入冷宮暗道,與廢醫秦某密會”一行小字,唇邊浮起一絲幽冷笑意:
“有趣……她竟比我想的,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