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的雨季來得突然。陸沉站在療養院的玻璃長廊裏，看着雨水在防彈玻璃上蜿蜒成河。三個月過去，他後頸的灼熱感仍未消退，像有人在那裏埋了一粒永不熄滅的火種。
"陸先生，您的腦部掃描結果。"
醫生遞來的平板顯示着全息影像——他的大腦皮層表面覆蓋着一層金色網狀結構，像給神經元披上了薄紗。那些是休眠的納米機器人，排列成某種奇特的分形圖案。
"記憶中樞沒有損傷。"醫生推了推眼鏡，"但海馬體出現了新的突觸連接...像是有人重新接過了線路。"
陸沉用指尖放大圖像。在胼胝體位置，金色網絡組成了個微型玫瑰標記，與蘇沫後頸的紋樣一模一樣。
"有外部激活的可能嗎？"
醫生剛要回答，警報聲突然響徹整個療養院。全息投影自動切換成監控畫面：停機坪上，一架沒有標識的黑色直升機正在降落，旋翼卷起的雨水在探照燈下如同飛舞的碎鑽。
陸沉的後頸突然劇烈灼痛。他推開醫生沖向電梯，在金屬轎廂的反光中，看到自己瞳孔邊緣泛着極淡的金色。
直升機艙門打開的瞬間，陸沉嗅到了海風的味道——不是南海的鹹腥，而是帶着北太平洋凜冽的寒意。一個裹在黑色鬥篷裏的人影踉蹌着走下舷梯，在雨中留下深藍色的腳印。
"蘇沫？"
鬥篷下伸出的手蒼白得近乎透明，指甲縫裏嵌着某種金色顆粒。當來人抬起頭，陸沉才發現那是個陌生少女——十六七歲的年紀，頸後隱約可見條形碼般的黑色紋路。
"7號讓我來的。"少女的聲音像是兩種音軌的疊加，"她說該喚醒園丁了。"
少女遞來的金屬盒只有火柴盒大小，表面蝕刻着七個不同形狀的凹槽。陸沉觸碰的瞬間，盒蓋自動滑開，露出裏面七顆顏色各異的晶體——正是當初七位終端用戶血液凝固形成的記憶核心。
"現在？"陸沉看向陰雲密布的天空，"記憶尖塔已經..."
"不是尖塔。"少女突然抓住他的手，力道大得驚人，"是逆塔。向下生長的那種。"
她的瞳孔在雷光中呈現出詭異的雙環形結構，內圈是程穎的灰藍色，外緣卻是蘇沫特有的琥珀色。陸沉這才注意到，少女的耳後有個微型接口，正閃爍着與南海實驗室相同的頻率。
療養院的燈光突然全部熄滅。應急系統啓動前的三秒黑暗裏，金屬盒中的七顆晶體同時亮起，在陸沉掌心投射出全息地圖——七個紅點分布在各大洲的火山帶上，正中央是正在噴發的湯加海底火山。
"壓力達標，通道開啓。"少女的聲線突然變成成熟的電子音，"園丁協議第7條：當玫瑰逆光生長時。"
備用發電機轟鳴着啓動。在重新亮起的燈光下，陸沉震驚地發現少女消失了，地上只留下一灘淡藍色液體，中間漂浮着枚微型芯片。他彎腰去撿，芯片卻突然溶解，滲入他的皮膚。
平板電腦自動亮起，顯示出一段加密傳輸中的視頻：蘇沫站在某個冰窟裏，身後是六具水晶棺般的容器，每個裏面都沉睡着一位終端用戶。她的後頸完全被金色玫瑰紋樣覆蓋，發梢凝結着冰霜。
"陸沉。"視頻裏的蘇沫呼出白霧，"程穎騙了所有人。七個終端用戶不是殺毒程序，是七個數據接口。"她撫過最近的水晶棺，裏面躺着5號紅發女子，"我們負責清除控制程序，而你要..."
視頻突然卡頓。當畫面恢復時，蘇沫的右眼變成了全黑色，與程穎的女兒如出一轍。
"...要種下真正的玫瑰。"
視頻結束後的寂靜裏，陸沉聽到自己後頸傳來細微的"咔嗒"聲，像是某種生物鎖解除了。平板自動跳轉到世界地圖，七個紅點正在向湯加移動——那是其他終端用戶的位置信號。
醫生慌慌張張跑來："陸先生！剛收到消息，全球七處火山觀測站同時檢測到異常生物信號！"
陸沉跑向樓頂停機坪。暴雨中，那架黑色直升機依然在等待，旋翼轉動卻沒有絲毫聲響。當他跨入艙門，座椅自動彈出安全帶將他固定。駕駛艙空無一人，儀表盤上貼着一張便籤：
「導航系統已設定，飛行時間7小時。食用座椅下的藍色藥丸，防止意識離散。——7」
直升機升空的失重感讓陸沉胃部翻騰。他吞下藥丸，苦澀的味道在舌根蔓延。舷窗外的雲層突然變得透明，讓他能看到海底火山噴發的壯觀景象——岩漿不是常見的橙紅色，而是詭異的金藍色，在海水中勾勒出巨大的玫瑰輪廓。
藥效發作得很快。陸沉的視野邊緣開始泛出藍光，後頸的灼熱感逐漸變成舒適的溫暖。當他再次看向儀表盤，發現所有按鈕都變成了不認識的文字——像是某種植物根系組成的符號。
"記憶載體連接中。"駕駛艙突然響起蘇沫的聲音，"請回憶你最早的童年記憶。"
陸沉閉上眼。藥丸帶來的幻覺中，他看見年幼的自己被綁在實驗室椅子上，而注射器裏的液體不是金色，是純粹的透明。程穎站在陰影裏，手裏拿着朵真正的紅玫瑰。
"錯誤。"蘇沫的聲音變得嚴厲，"那是植入記憶。再往前。"
更深的記憶被掘出。三歲的陸沉在花園裏玩泥巴，把什麼亮晶晶的東西埋進了土裏。一旁的大人笑着問他在做什麼，小男孩抬頭說了句話...
"我說我在種玫瑰。"陸沉喃喃自語，"可那是什麼語言？我從未學過..."
"古赫梯語。"聲音突然變成程穎的，"人類最早記錄納米機器存在的文明。"
直升機突然劇烈顛簸。陸沉睜開眼，看到舷窗外有金色粒子流劃過，像一場逆向的流星雨。那些粒子在雲層中組成巨大的箭頭，指向正下方翻滾的海水。
"準備潛水。"蘇沫的聲音又回來了，"找到你三歲時埋下的種子。"
儀表盤彈出個微型潛水艙的示意圖。當陸沉按照指示按下手臂內側的隱藏接口時，皮膚下浮現出七個光點，排列成北鬥七星形狀。納米機器人正從這些節點滲出，在他體表形成透明的第二層皮膚。
直升機懸停在海面漩渦上方。艙門打開的瞬間，潛水艙自動彈出，將陸沉包裹其中。鹹澀的海水涌進來，卻因爲納米皮膚的存在變得可以呼吸。下潛過程中，他看見無數金色粒子從深海升起，每一粒內部都封裝着一段人類記憶片段。
下潛到七百米深度時，潛水艙突然被卷入強流。陸沉在翻滾中看到海底裂谷處矗立着七根水晶柱，排列方式與陸氏老宅的七個醫療艙完全一致。中央柱體裏封存着朵巨大的、含苞待放的金色玫瑰。
"記憶之蕊。"程穎的聲音在水中異常清晰，"用你的血喚醒它。"
陸沉劃破手掌。金色血液在海水中凝成絲線，向水晶柱遊去。當血絲接觸柱體的瞬間，整個海底突然亮如白晝。七根水晶柱同時投射出全息影像——七個終端用戶站在世界各地，手中都捧着朵金色玫瑰。
蘇沫的影像最清晰。她站在南極冰蓋上，腳下的冰層裏凍結着無數黑色條形碼。"程穎的病毒只是第一步。"她的聲音通過水波傳來，"這些是控制程序的源代碼，需要..."
影像突然扭曲。巨大的陰影籠罩了海底，陸沉抬頭看到個龐然大物正從更深的海溝升起——那不是生物，而是由無數納米機器人組成的鯨魚形態集群，每片"鱗片"都是個微型屏幕，播放着不同人的記憶。
"記憶鯨。"蘇沫的聲音帶着敬畏，"人類集體潛意識的具象化。它吞食痛苦，排泄遺忘。"
鯨魚張開巨口。水晶柱開始崩解，金色玫瑰的花苞緩緩綻放。陸沉感到後頸的皮膚裂開，某種比納米機器更微小的存在涌入海水——那是程穎最終極的造物，記憶的疫苗。
玫瑰完全綻放的刹那，七個終端用戶的影像同時做出相同動作：將手中的金色玫瑰按向胸口。陸沉本能地模仿這個動作，卻發現自己的玫瑰早已種在體內——那些金色粒子正從他每個毛孔溢出，與記憶鯨融爲一體。
海底開始震動。水晶柱坍塌形成的碎片不是下墜，而是向上漂浮，像一場逆向的雪。陸沉在浮力作用下開始上升，看到記憶鯨吞下了整朵金色玫瑰，隨後分解成無數發光的小魚，遊向不同海域。
潛水艙浮出水面的時刻，暴雨奇跡般地停了。夕陽將雲層染成金紅色，而海面上漂浮着無數微型晶體，每一粒內部都封存着朵盛開的玫瑰。陸沉的納米皮膚逐漸褪去，後頸的紋樣變成了完整的玫瑰與刺青。
黑色直升機依然懸停在上空，但艙門處站着的不再是陌生少女，而是實實在在的蘇沫。她的右眼恢復了琥珀色，只有瞳孔邊緣還殘留着一圈金芒。
"結束了？"陸沉爬上懸梯時問道。
蘇沫指向遠方。海平線上，七座全新的島嶼正從水中升起，每座島的中心都聳立着水晶尖塔——但它們是倒置的，塔尖深深插入地心。
"逆塔會吸收所有人爲強加的記憶創傷。"蘇沫幫陸沉系好安全帶，"讓痛苦只是痛苦，不再變成控制程序的入口。"
直升機轉向東方飛行。陸沉發現自己的平板自動開機，顯示着全球新聞推送：各地絕症患者突然康復，戰爭地區敵對雙方集體停火，甚至證券市場也出現前所未有的穩定曲線。
"納米機器人呢？"
"變成空氣和水了。"蘇沫展示後頸——她的玫瑰紋樣正在緩慢褪色，"程穎最終極的謊言：所謂納米技術，從來都是人類本身就有的潛能。"
當直升機掠過湯加火山島時，陸沉看到新生島嶼的海灘上站着七個身影。即使隔着這麼遠，他也能認出那是曾經的終端用戶們。他們手拉手面向夕陽，腳下沙灘呈現出奇特的玫瑰金色。
"爲什麼選我？"陸沉突然問，"爲什麼是陸沉？"
蘇沫調整自動駕駛儀的動作頓了一下："因爲二十年前，你是唯一拒絕植入記憶的孩子。"她調出一段全息錄像：小陸沉打翻注射器，在實驗室地板上畫了朵歪歪扭扭的玫瑰。
平板的最後一條推送是則考古新聞：土耳其發現赫梯文明新遺址，出土的泥板上刻着七朵玫瑰環繞的鯨魚圖案。配圖裏，考古隊長的後頸有個模糊的印記，形狀像是數字"7"正在融化成花。
直升機融入暮色時，蘇沫悄悄握住了陸沉的手。在他們交握的掌心裏，七顆不同顏色的光點一閃而逝，像某種古老的密碼終於找到了正確的鎖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