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檔案館三樓西側庫房辦公室,空氣凝滯得如同陳年的糨糊,把時間也黏得格外漫長。張峻像只被粘蠅板困住的懶蟲,癱在一把吱呀作響的連椅上,連根手指頭都懶得動。大樓空調的冷氣對這犄角旮旯格外吝嗇,還得靠一台老風扇攪動滯重的空氣,驅散舊紙堆特有的潮氣。
扇葉徒勞地旋轉着,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吱呀…咔噠…吱呀…”,活像垂死的老牛在費力喘息,成了午後最頑固的催眠曲。
張峻的眼皮重若千斤,在這單調的噪音裏,意識早飄到了爪哇國。口水在嘴角拉出一條亮晶晶的絲線,眼看就要滴落到胸前皺巴巴的的確良襯衫上。
“咔——嘣!”
一聲短促刺耳的怪響!惱人的“吱呀”聲戛然而止,辦公室裏瞬間陷入一種空洞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熱浪失去了唯一的攪動者,立刻如潮水般無聲地洶涌撲下,沉重地壓在張峻的皮膚上,每一個毛孔都在叫囂。他猛地一個激靈,從混沌的淺夢裏被硬生生拽回現實,嘴角的口水絲“啪”地斷開。燥熱和被打斷睡眠的煩躁瞬間點燃了他。
“媽的!”張峻低聲咒罵,像頭被激怒的困獸,猛地從連椅上彈起來。他憋着火,狠狠一腳踹在支撐風扇的鐵杆底座上。“哐當!”鐵杆發出沉悶的抗議,劇烈地搖晃起來。風扇也跟着瘋狂擺動,像個醉漢在跳最後的死亡之舞。
就在這劇烈的晃動中,一個小小的、亮晶晶的金屬物件,被猛地從某個隱藏的縫隙裏甩了出來,“嗒”一聲脆響,落在他腳邊的水泥地上。
張峻喘着粗氣,煩躁地彎腰,罵罵咧咧地撿起那玩意兒。指尖傳來冰涼和機油污垢的觸感。湊到眼前一看——
一顆螺絲釘。
黃銅的,約莫小拇指指甲蓋長短,頂部十字槽口有些磨損,但螺紋清晰。這玩意兒……他下意識地扭頭看向牆角——那裏孤零零地放着一台徹底罷工的備用風扇,風扇頭正無力地耷拉着,可不就是缺了這麼一顆關鍵的固定螺絲!
“操!”他捏着螺絲釘,又看看那台“死風扇”,心裏的煩躁被一種突如其來的、近乎荒謬的奇異感沖淡了些。這算什麼?風扇臨死前的良心發現?
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張峻把牆角那台積滿灰的“屍體”拖了過來。灰塵在窗縫透進的陽光裏揚起細密的金粉。他蹲下身,拿着那顆“天降”的螺絲釘,對着風扇頭底座那個空蕩蕩的螺孔比劃了一下——嘿,尺寸嚴絲合縫!
擰緊螺絲,固定好風扇頭,插上電源線。帶着一絲連自己都覺得可笑的期待,他按下了開關按鈕。
嗡——
一陣平穩、低沉、充滿力量的運轉聲瞬間填滿了悶熱的房間!扇葉歡快地旋轉起來,卷起一股久違的、帶着鐵鏽味的涼風,狠狠吹在張峻汗津津的腦門上。
“嘿!”張峻咧開嘴,忍不住樂了,拍了拍這“復活”的老夥計,“邪門了!”涼風拂過皮膚,煩躁一掃而空,一絲小小的、意外之喜的得意感油然而生。他把風扇拖到連椅正前方,叉開腿,讓涼風直灌進去,重新癱回去,愜意地眯起了眼。這莫名其妙的小幸運……有點意思。
涼風一吹,胃裏也跟着鬧騰起來。他咂咂嘴,輕車熟路地撥開旁邊幾本舊卷宗,從底下掏出一個印着褪色牡丹花的鐵皮餅幹盒——他的“戰略儲備糧”,半盒動物餅幹。
張峻彎下腰去拿餅幹盒。指尖剛碰到冰涼的鐵皮,身體重心不自覺地微微前傾,手肘“嘭”一下撞到了旁邊搖搖欲墜堆放着的一摞待整理的舊檔案盒。
“譁啦——!”
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檔案盒稀裏譁啦傾瀉而下,砸在地上,揚起一大片嗆人的陳年灰塵。張峻被這動靜嚇了一跳,猛地直起身,下意識後退一步,結果正好踩在一個滑溜溜的硬紙檔案盒上,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個屁股墩兒!他慌忙扶住旁邊的桌子穩住身體,手裏的餅幹盒卻脫了手,“哐當”一聲砸在地上。
盒蓋摔開了。
幾塊小動物形狀的餅幹可憐巴巴地散落在灰撲撲的水磨石地上。與此同時,幾頁邊緣泛黃、紙質脆硬的舊文件,從餅幹盒裏滑了出來,飄飄蕩蕩地落在餅幹旁邊。
“靠!這倒黴催的!”張峻心疼地低罵,趕緊蹲下去搶救他的餅幹。掉地上的直接捏起來嫌棄地扔進垃圾桶,又從盒裏捏了塊還算完整的小熊餅幹塞進嘴裏,咯嘣咯嘣地嚼着。眼睛卻不由自主地被地上那幾張散落的舊紙勾了過去。
那紙張的質地和印刷風格,一看就是有年頭的老物件。他一邊嚼着幹硬的餅幹,一邊順手撿起最上面一張,撣了撣灰。泛黃的紙頁上,是豎排的藍色油墨印刷字跡,抬頭幾個醒目的仿宋體大字:“關於城西河沿棚戶區改造安置問題的群衆反映材料(1985年4月)”。
張峻愣了一下。1985年?他下意識又撿起另外幾張。內容大同小異,都是關於當年城西河沿那片“滾地龍”棚戶區改造過程中,部分居民對補償標準過低、安置地偏遠、甚至存在強行驅趕現象的激烈投訴。材料末尾,潦草地用紅筆批注着幾個模糊不清的字,像是“已閱,待查”,後面跟着一個同樣模糊的籤名,依稀可辨是“李XX”。
張峻叼着半塊餅幹,饒有興味地翻看着這些塵封的舊怨。估計是上次整理庫房角落那堆“待銷毀”零散文件時,自己隨手塞餅幹盒裏當墊紙了?正琢磨着,餅幹粗糙的碎屑有點嗆嗓子。
“咳…咳…”他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咳聲剛落——
“吱呀——!”
辦公室那扇沉重的、刷着深綠色油漆的木門,毫無預兆地被人從外面猛地推開了!
檔案處處長王建國那張向來沒什麼表情的國字臉,赫然出現在門口!他眉頭緊鎖成個“川”字,手裏捏着一份文件,眼神銳利如鷹隼,心事重重地掃視着辦公室內部,目光最終定格在滿地狼藉和張峻身上。
千鈞一發!張峻憑借着多年摸魚練就的“瞬間入戲”本能,身體比腦子更快一步——他極其自然地蹲下身,仿佛剛才的咳嗽就是爲了清清嗓子好幹活,開始麻利地收拾散落的文件。那幾張1985年的投訴材料被他動作流暢地一一撿起,手指熟練地抖落着紙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表情專注得像在研究什麼重大課題。他甚至還煞有介事地按着頁碼順序,將它們理得整整齊齊,穩妥地放進一個敞開的空文件盒裏。
做完這一切,他才像剛察覺到門口的動靜,猛地抬起頭,臉上瞬間切換成一副“認真工作被意外打擾”的表情,帶着恰到好處的驚訝和恭敬:“王處好!您……需要找什麼資料?”聲音平穩,帶着一絲被打斷的“工作專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