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鹹陽宮的朝會,氣氛總在莊重與詭譎間搖擺。
前日將閭初次理政的餘波未平,今日的空氣裏便又彌漫開新的緊張。
趙高站在百官前列,眼角的餘光不時掃過另一側的蒙毅。
他敏銳地察覺到,這位蒙氏的二號人物,自昨日與將閭單獨會面後。
雖然表面依舊沉穩如山,但那份若有若無的距離感似乎淡了些,眼神深處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思量。
這絕非趙高樂見。他需要的是一個立場鮮明、最好是與將閭疏遠的蒙毅,而不是一個可能被拉攏的潛在盟友。
看來得給那位年輕的監國一點顏色看看,也順便敲打一下蒙氏。
心思電轉間,趙高朝隊列中一個不起眼的御史遞了個隱晦的眼色。
那御史心領神會立刻出列,躬身朗聲道:“啓奏監國殿下,臣有本奏。彈劾少府屬下、武庫令丞尉林,貪墨軍械,疏於職守,致使武庫所儲部分兵器鏽蝕箭矢黴變,數目不清恐誤軍國大事!”
此言一出殿內頓時安靜下來,不少官員面露驚愕。
武庫乃軍備重地,貪墨軍械可是重罪。
更重要的是,武庫的管理名義上歸少府,但日常的監督核查,與掌管宮禁、負責部分軍務協調的郎中令蒙毅脫不開幹系。
那御史慷慨陳詞,語調激昂:“尉林身爲武庫令丞,竟敢如此大膽妄爲!臣聽聞,其家中近日無故添置頗豐。且武庫武備關乎前線將士生死,如此懈怠失職,實乃國之蛀蟲。臣懇請殿下嚴查,以正國法!”
他話鋒一轉,看似無意實則刻意地將目光投向蒙毅:“武庫軍備關乎重大,出入皆有規制。尉林長期任職於此,竟能上下其手,也不知其上峰平日是如何監管的?莫非竟毫不知情?”
這誅心之言,如同一支暗箭直指蒙毅。
雖然沒有明說,但誰都聽得出這是在影射蒙毅監管不力,甚至可能有包庇、知情不報之嫌。
一時間,所有目光都匯聚到了蒙毅和御座上的將閭身上。
趙高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冷笑,等着看將閭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發難。
他相信只要將閭稍有處置不當,便會落下偏袒蒙氏或處事不公的話柄。
將閭端坐不動,面色平靜仿佛那御史彈劾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耐心地聽完了御史的慷慨陳詞,並未流露出絲毫怒意或慌亂。
待那御史說完,殿內靜得落針可聞,將閭才緩緩開口,聲音清晰而沉穩不帶情緒:“張御史所言,關乎軍國重器,不可不察。”
他沒有直接評價彈劾內容,而是將目光轉向那名御史,語氣平淡地反問:“然,張御史所奏言之鑿鑿,卻不知證據何在?”
御史張騰一愣,顯然沒料到將閭會如此直接地追問證據。他支吾道:“臣…臣乃是據實彈劾,自有風聞......”
“風聞?”將閭打斷了他,語氣依舊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秦律》有載,‘告劾不審,反坐’。御史身爲朝廷耳目,當以事實爲據,律法爲繩。
你說尉林貪墨,人證何在?可曾審問?物證何在?貪墨軍械幾何?鏽蝕黴變之兵器箭矢具體數目、品類爲何?武庫出入皆有賬簿、符驗,可曾核對?”
一連串的反問,句句切中要害,直指程序與證據。
將閭沒有陷入對方預設的“監管不力”的泥潭,而是牢牢抓住了律法根本,將皮球踢了回去。
這番話也讓原本有些騷動的朝臣冷靜下來,意識到事情並非御史一面之詞那麼簡單。
趙高的臉色微不可察地沉了沉,這小子應對倒是滴水不漏。
就在此時,蒙毅出列了。
他面色冷峻,眼神銳利如刀掃過張騰,卻沒有絲毫慌亂,更沒有急於辯解。“啓奏殿下,”
他對着將閭一拱手,聲音洪亮,“武庫管理,確有臣之監管職責。若尉林果有貪墨瀆職之行,臣亦難辭其咎。”
他先是攬過責任,堵住了旁人攻訐的可能,隨即話鋒一轉:“然,正如殿下所言,凡事須講證據。《秦律》嚴明,不枉不縱。武庫軍械,自入庫登記、日常保養、直至調撥出庫,皆有詳細文書記載與符節勘合。
臣請殿下即刻派員前往武庫,封存賬簿,清點實物,與臣及這位御史當面對質核查,是非曲直一查便知。”
說到這裏,蒙毅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殿中某處存放文書的區域,補充了一句:“尤其是近期調撥往上郡的一批軍械記錄,應有存檔可查。”
上郡?那是公子扶蘇的所在!
此言一出,不少心思活絡的官員心中都是一動。
將閭心中了然,蒙毅這是在暗示,此事可能與趙高一黨針對扶蘇的某些動作有關,或許是想借此栽贓,擾亂北地形勢。
他當即決斷:“蒙卿所言甚是。空口無憑,查驗爲實。”
他的目光掃過下方官員,最終落在了那個他曾留意過的少府屬官身上。
此人名爲杜周,爲人方正做事勤勉,只是不善鑽營,故而官位不高。
“少府司官杜周何在?”
一名身着青色官服,面容略顯清癯的中年官員出列,躬身道:“臣在。”
“命你即刻帶令史、府吏若幹,隨同蒙上卿、彈劾御史張騰,即刻前往武庫,查封相關賬簿文書,清點核對武庫軍械實物。”將閭下令道,語氣不容置疑,“務必仔細!賬目、實物、出入符驗,三方比對,若有差池,厘清緣由。限明日午時之前,將核查結果據實上報,不得延誤!”
杜周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鄭重領命:“臣,遵旨!”
將閭此舉,可謂一石三鳥。
其一,以查證實據回應彈劾,彰顯公正;
其二,啓用杜周這個自己看中的、職位不高但正直可靠的官員主持核查,既能保證過程相對中立,也給了杜周一個嶄露頭角的機會,初步培養自己的力量;
其三,將蒙毅和彈劾御史都納入核查組,三方共同進行互相監督,堵住了暗箱操作的空間。
趙高臉色更難看了。他沒想到將閭應對如此迅速老辣,不僅化解了危機,還順勢安插了自己的人。
他眼珠一轉,急忙出聲道:“殿下,武庫事關重大,核查不可不慎。御史台亦有監督核查之責,不若再由御史台派兩名御史一同前往,以昭公信?”
他想塞進自己人,伺機幹擾,甚至僞造證據。
“不必了。”將閭淡淡地瞥了趙高一眼,“御史張騰已在其中,足以代表御史台。再者,杜周乃少府官員,蒙卿執掌郎中令,若再加入御史台之人,三方皆與武庫或彈劾之事有所牽連,反而容易引人非議。”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了幾分:“此事核查,當以事實爲準,無關派系立場。爲求公正,正該‘避嫌’。杜周你務必秉公辦理,若有徇私舞弊,我絕不輕饒!”
“臣,謹遵殿下諭令!”杜周再次躬身,聲音鏗鏘。
“避嫌”二字一出,合情合理,冠冕堂皇,堵得趙高啞口無言,一張老臉漲得有些發紫,卻再也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他只能眼睜睜看着杜周領着人,與面無表情的蒙毅、臉色發白的御史張騰一同退下,前往武庫。
一場針對蒙毅、意在敲打將閭的風波,就這麼被將閭四兩撥千斤地化解,並且順勢布下了一枚棋子。
朝會繼續進行,但不少官員的心思已經飛到了武庫。
趙高陰沉着臉一言不發,心中卻在盤算着下一步的對策。
這嬴將閭,比他預想的還要棘手。
將閭則恢復了之前的專注,聽取着其他政務的匯報,偶爾發問,條理清晰。
他的指尖輕輕敲擊着御座的扶手,目光深處一片冰冷。
趙高,你的招數,我已經接下了。
這場權力的棋局,誰是棋手,誰是棋子,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