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不亮,知棠照舊去御膳房當差。
洗菜時,指尖再浸到冰水裏,竟沒昨日那般刺骨了。
她一邊麻利地擇着菜,一邊留意着周遭的動靜,生怕哪裏做得不好,又觸了誰的黴頭。
備完早膳,各宮的傳膳太監陸續來取。
知棠捧着食盒往壽康宮去。
行至御花園時,遠遠望見雲貴嬪正坐在亭中拭淚,身邊宮女正低低地勸慰着。
她腳步一頓,忙垂首斂目,加快步子想繞開。
不想才走出沒幾步,便被亭中聲音喝住。
“站住。”
那聲音帶着幾分哭後的沙啞,隨即是更清晰的呵斥:“前面那個宮女,給本宮站住。”
知棠心猛地一顫,定住腳步,緩緩轉過身,屈膝福身行了個標準的禮:“奴婢見過娘娘。”
雲貴嬪抬眼打量着她,眉尖微蹙:“本宮瞧着你有些眼熟,你是哪個宮的?”
“回娘娘,奴婢在御膳房當差。”知棠頭垂的很低,生怕她看清自己的臉。
“御膳房?”雲貴嬪眉峰蹙得更緊,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見過。
“把頭抬起來。”
知棠心裏咯噔一下。
明知道,若是叫雲貴嬪看清她這張臉,會帶來麻煩。
但知棠卻不得不照着她說的做。
她緩緩抬起頭,雲貴嬪看的更清楚了些,眼睛卻倏地一眯。
一襲素青色宮裝,恰好勾勒出盈盈一握的細腰,肌膚勝雪。
抬眸時眼波流轉如秋水,縱是素衣無飾,也難掩那份清麗絕俗的美。
身邊宮女湊到她耳邊低語了幾句,雲貴嬪的臉色倏地變了。
是了,昨日在御書房內,站在陛下身邊的,可不就是這張臉麼。
陛下跟前,何時有了這般貌美的宮女?
雲貴嬪指尖攥緊了帕子,帕角被淚浸溼的地方皺成一團。
她抬眼再看知棠時,目光裏已多了層說不清的冷意。
“御膳房的宮女,怎麼會跑到御書房去?”她聲音不高,卻字字帶着質問,“還站在陛下身邊。”
知棠後背瞬間沁出些冷汗,忙垂下頭:
“回娘娘,前些日子御書房人手短缺,奴婢……奴婢只是被臨時調去伺候幾日。”
雲貴嬪娘娘素來有善妒之名,話一出口,她指尖都在微微發顫。
她若是說謊,被戳破,那懲罰只會更重,倒不如索性挑明了實情。
左右都是躲不過去了。
坦誠些,直接挑明她是御前的人,或許還能少受些磋磨。
“哦?”
雲貴嬪輕輕哼了一聲,指尖在石桌上敲了兩下,“本宮倒不知道,御膳房的宮女也有福氣得見天顏。”
知棠暗暗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慌亂,垂首回話時,聲音已穩了許多:
“還請娘娘明鑑!奴婢不過是按規矩當差,絕無半分逾矩的心思。”
她頓了頓,“想來是前些日子御書房人手不足,偏巧膳房人多,這才隨意點了奴婢過去湊數罷了。”
雲貴嬪盯着她半晌,目光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壓得人喘不過氣。
末了,她忽然嗤笑一聲,那笑聲裏裹着幾分寒意:“湊數?御書房是什麼地方,輪得到你一個膳房宮女去湊數?”
知棠指尖掐緊了食盒邊緣,木片硌得掌心生疼,開口卻不再膽怯:
“娘娘有所不知,那日御書房的小太監們要麼輪休,要麼被調去別處當差,實在周轉不開,掌事姑姑才讓奴婢去搭把手,不過是端端茶水、掃掃灰塵,連陛下的面都很少見到。”
雲貴嬪沒再接話,只捻着腕間的玉鐲,鐲子碰撞的輕響在寂靜的亭中格外清晰。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道:“罷了,本宮才懶得跟你計較這些。”
“只是你要記着,御書房的門檻高,不是誰都能隨便踏的。往後安分守己在膳房當差,別再想着往不該去的地方湊,明白嗎?”
“奴婢明白,謝娘娘開恩。”知棠垂着頭,屈膝行一禮。
“退下吧。”雲貴嬪揮了揮手,目光卻沒離開她的背影。
知棠幾乎是逃也似的快步離開,直到轉過假山,看不見那座亭子了。
她才敢停下腳步,扶着廊柱大口喘息一口氣。
知棠平復着急促的呼吸,心中暗暗:
果然,與那暴君沾染上一點關系,準沒有好事發生。
亭中,雲貴嬪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忽然對身邊宮女道:“去查查她的底細,還有她在御書房那幾日,到底做了些什麼。”
宮女應聲而去,雲貴嬪重新坐下,望着滿池殘荷,眼底的涼意又深了幾分。
這宮裏,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藏着禍根,尤其是跟陛下沾上邊的。
她絕不能掉以輕心。
陛下的寵愛,只能予她,旁人絕不可再分潤半分。
與此同時。
前朝的太元殿內,鎏金錯彩,輝煌奪目。
楚凜淵一襲明黃龍袍,安坐於龍椅之上,眉眼間自帶沉凝威儀。
未說一言,卻已讓殿內空氣都染上三分肅穆。
殿內寂靜無聲,只餘香爐裏龍涎香嫋嫋升騰。
階下文武百官按品級分列兩側,無一人敢先動分毫。
楚凜淵指尖輕叩着龍椅扶手上的浮雕,目光淡淡掃過衆臣,最終落在戶部尚書身上:
“李愛卿。”
李榮貴手持着朝笏,應聲上前一步,躬身而立:“臣在。”
他冷笑一聲,“朕倒要問問你。”
“江南水患的賑災銀,三日前便該啓程,爲何至今滯留京城?”
他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冰投入滾油。
戶部尚書猛地出列,額頭抵着冰涼的地磚:“陛下息怒!漕運衙門稱近日河道冰封,恐誤了時辰……”
“誤了時辰?”
楚凜淵眉峰微挑,語氣聽不出半分波瀾,卻帶着刺骨的涼意,“眼下離立冬尚遠,河道怎會冰封?”
戶部尚書額頭的冷汗直冒,瞬間浸透了朝服內襯,連帶着聲音都發了顫:
“陛、陛下,臣……臣昨日才接到漕運急報,說是江北突降冷雨,河道邊緣結了薄冰,船工怕出意外……”
“薄冰?”
楚凜淵指尖仍在龍椅扶手上漫不經心地叩着,聲音卻驟然拔高,
“江南水患已是水火,數十萬災民等着救命糧,你一句‘薄冰’,就要讓他們在洪水裏多泡一日?”
這話一出,戶部尚書身子明顯一顫,喉結滾動着說不出話。
一旁的吏部尚書見狀,剛要出列圓場,卻被楚凜淵眼風掃過,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
“水運走不得,便改走陸路!”楚凜淵的聲音帶着不容置喙的專決,轟地在殿內炸開,
“朕不管你們是征調車馬,還是動用驛卒,哪怕是親自押着銀子徒步去,五日內,必須讓賑災銀抵達江南!”
他頓了頓,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掃過階下的戶部尚書李榮貴,
“五日內,銀子若到不了江南,朕看你這個戶部尚書,便也不必來上早朝了。”
李榮貴慌忙抬手拭去額頭滾下來的冷汗,他深深躬身下去,聲音裏還帶着未散的顫意:“臣……臣遵旨。”
滿殿死寂,連香灰落地的輕響都清晰可聞。
楚凜淵目光如炬,緩緩掃過階下躬身垂首的一衆朝臣,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冷笑。
這朝中的蛀蟲,是該好好清理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