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情江畔的發現,如同沉重的枷鎖,壓得沈玉奴幾乎喘不過氣。歷史的真相如此殘酷而悲涼,個體的愛恨情仇在時代的洪流與權力的傾軋下,渺小得可憐,卻又被放大成無法挽回的慘劇。
她帶着那枚象牙小印和半卷《洪武秘錄》,以及那支愈發滾燙、仿佛承載着徐晚娘無盡不甘的血色珊瑚釵,悄然返回宮中暫居的殿閣。
然而,宮中的氣氛已然大變。
昔日尚存一絲克制的監視,變成了冰冷的、毫不掩飾的禁錮。殿閣外的侍衛增加了一倍,眼神銳利如刀,進出皆被嚴密盤查。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山雨欲來的肅殺。
她很快從送飯的老太監顫抖的低語和恐懼的眼神中得知了緣由。
新帝,那位曾在祭壇上面色蒼白、驚疑不定的年輕君王,在經歷了“百衲衣驚魂”之後,徹底被觸動了內心最深的恐懼。他不再將建文舊事視爲遙遠的歷史塵埃,而是看作隨時可能卷土重來、顛覆他統治的致命威脅。
恐懼催生了極致的冷酷與猜忌。
一道密旨自深宮發出:徹查所有與建文帝相關之人、之物、之事。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無論是朝中官員、江湖術士、乃至市井小民,但凡有絲毫牽連,立捕下獄,嚴刑拷問,務求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一場針對幽靈的、殘酷的清洗,悄然拉開了序幕。
詔獄很快人滿爲患。昔日與徐晚娘有過往來的官員(哪怕只是尋常應酬)、家中藏有前朝舊物(哪怕只是古董字畫)的富戶、甚至一些只是姓氏與建文舊臣相同的平民,都紛紛被羅織罪名,拖入暗無天日的大牢。刑求日夜不絕,哀嚎聲在京城的地下隱隱回蕩。
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人人自危,噤若寒蟬。
沈玉奴透過冰冷的窗櫺,看着外面肅殺的庭院,手中緊緊攥着那枚“允炆私印”和半卷秘錄。
她原本以爲,這些證據足以揭示真相,或許能爲沈家、爲那些無辜受牽連者討回一點公道,至少讓歷史留下一個相對真實的記錄。
但現在,她徹底明白了。
她太天真了。
新帝要的不是真相,不是公道,他甚至可能根本不在乎徐晚娘的父親究竟是忠是奸、建文帝的詔書是真是假。
他要的是絕對的、不容置疑的安全。他要的是將所有可能威脅其統治合法性的火星,徹底踩滅,無論那火星是否真的存在,是否曾試圖熄滅自身。
她手中的血書、詔書、秘錄,以及這支染血的珊瑚釵……這些她拼盡性命、歷經無數慘劇才得來的“證據”,在新帝眼中,根本不是洗刷冤屈的憑據,而是催命的符咒!
一旦呈上,非但無法平息風波,反而會成爲新一輪清洗的導火索!皇帝會不惜一切代價抹去所有知情者,包括她沈玉奴!屆時,將不知又有多少家庭會像當年的沈家一樣,無聲無息地湮滅在血雨腥風之中。
她眼前閃過徐晚娘在醉春閣烈焰中癲狂起舞、高唱骨咒的身影;閃過柳太醫對着冰棺喃喃自語、進行着恐怖實驗的偏執側臉;閃過蕭徹抱着人皮畫、在血硯旁崩潰哭泣的瘋狂模樣……
仇恨孕育仇恨,執念滋生執念。徐晚娘背負着被扭曲的仇恨,制造了無數慘劇,最終自己也化爲灰燼。她的瘋狂,又催生了柳太醫、蕭徹等人的執迷,循環往復,無盡無休。
這條用鮮血與瘋狂鑄就的鏈條,已經纏繞了太多人,吞噬了太多靈魂。
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必須有人,來斬斷它。
即使代價,是永遠的沉默,是自身冤屈的永埋塵埃。
沈玉奴緩緩低下頭,看着手中那支徐晚娘以心頭血滋養、擲給她的珊瑚釵。釵身依舊滾燙,仿佛那個被仇恨燃燒了一生的女子,最後一點不甘的執念仍未散去。
“徐晚娘……”她輕聲低語,仿佛在與那個早已化爲灰燼的可憐蟲對話,“你窮盡一生追求的‘真相’……或許,讓它永遠沉默,才是對所有人……最好的結局。”
你未能斬斷的孽債,由我來終結。
你無法放下的執念,由我來埋葬。
她站起身,眼神平靜得可怕,一種近乎殉道般的決絕在其中燃燒。
她走到燈燭前,緩緩地將那半卷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洪武秘錄》,一角湊近火焰。
火焰貪婪地舔舐着古老的紙頁,將其上的秘密、悲歡、陰謀與無奈,一一吞噬,化爲灰燼。
隨後,她拿起那枚“允炆私印”,看了最後一眼,然後用力將其砸向堅硬的桌角。
“啪!”
一聲清脆的響聲。那枚承載了太多歷史重量的象牙小印,碎裂成數瓣,再也拼湊不出完整的姓名。
最後,她拿起那支血色珊瑚釵。她沒有毀掉它,只是用一塊幹淨的細絹,將其仔細地、一層層地包裹起來,仿佛包裹一個灼熱而痛苦的秘密。
做完這一切,她深吸一口氣,對着門外沉聲道:
“我要見陛下。”
“民女有關於逆黨徐晚娘的最終秘藏,要親口稟明聖上。”
她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
她知道,這將是她最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