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昏黃的燈火被拋在身後，如同沉入深潭的幾點微光。北行的路在夜色中延伸，冰冷、堅硬，仿佛沒有盡頭。車輪碾壓着凍土，發出單調而沉重的轆轆聲，混雜着村民壓抑的喘息和孩童困倦的嗚咽。寒風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着這支疲憊不堪、如同驚弓之鳥的隊伍。
林小木拒絕了安平郡主蕭青鸞提供的馬車。他沉默地走在隊伍前方，與徐震並肩。那件粗布短褂上的血污和煙塵在夜風中凝固，散發出硝煙與鐵鏽混合的冰冷氣息。柳葉兒被柳老根緊緊拉着，跟在稍後，她的小臉縮在破舊的圍巾裏，只露出一雙清澈卻盛滿疲憊和不安的大眼睛，目光始終追隨着林小木挺拔而沉默的背影。蕭青鸞的馬車在玄甲騎士的嚴密拱衛下，不疾不徐地行在隊伍中央，厚重的車簾隔絕了內外，如同一座移動的堡壘，散發着無形的威壓。
一路無言。只有馬蹄踏地和車輪碾壓的聲音，在寂靜的寒夜裏單調地重復，敲打着每個人緊繃的神經。蘇府的報復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黑鷹蠻族的陰影更是揮之不去的噩夢。前途未卜的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
三天後，當連綿的灰色營帳如同鋼鐵叢林般出現在地平線上，當空氣中開始彌漫着馬糞、汗臭、鐵鏽以及一種冷硬的、屬於龐大戰爭機器的獨特氣息時，隊伍中壓抑的氣氛才被一種新的、混合着敬畏與恐懼的情緒所取代。
北疆大營，到了。
營寨依山而建，規模宏大得令人窒息。粗大的原木扎成連綿的寨牆，上面布滿了尖銳的木刺和瞭望塔。寨門高聳，由厚重的包鐵木門構成，此刻正敞開着，如同巨獸張開的口。門洞兩側，身着厚重鐵甲、手持長戟的衛兵如同雕塑般矗立，頭盔下的眼神冰冷而漠然，掃視着每一個進入營寨的人。他們身上的甲葉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閃爍着冷硬的光澤，行動間發出沉悶的金屬摩擦聲，帶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肅殺之氣。
營寨內，景象更加震撼。寬闊的營道縱橫交錯，將密密麻麻的營帳分割成不同的區域。空氣中充斥着各種聲音：軍官粗野的呵斥、士兵操練時整齊劃一的呼喝、鐵匠鋪裏叮當作響的打鐵聲、戰馬的嘶鳴、還有遠處校場上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一切都顯得嘈雜、混亂，卻又在一種無形的鐵律下，維持着一種奇異的秩序。
林小木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快速掠過營寨的布局：中軍大帳位置最高，旗幡招展；左翼營區多爲步卒，塵土飛揚；右翼營區騎兵居多，馬匹嘶鳴；後方則是輜重營，車輛騾馬混雜。防御工事、水源位置、緊急集合點、甚至風向……所有信息如同數據流般涌入他的腦海，瞬間構建起一副立體的營區地圖。他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只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審視和評估。
徐震策馬來到林小木身邊，低聲道：“林壯士，郡主吩咐，柳樹屯鄉民暫安置在輜重營外圍，有專人負責。至於你…”他頓了頓，目光帶着一絲復雜的意味，“隨我去新兵營報到。郡主的安排，自有深意。”
林小木微微頷首，沒有任何異議。他轉身，對惶恐不安的柳老根和裏正簡單交代了幾句，讓他們聽從安排。柳葉兒緊緊抓着他的衣角，小臉上滿是擔憂和不舍，清澈的大眼睛蒙着一層水汽。
“聽話，跟着你爹。”林小木的聲音依舊沒什麼溫度，卻抬手，用拇指指腹，極其生疏地、笨拙地擦了一下柳葉兒眼角快要溢出的淚水。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柳葉兒身體微微一顫，眼淚反而落得更凶，卻用力地點了點頭，鬆開了手。
林小木不再看她，轉身跟着徐震，大步朝着營寨深處那片塵土飛揚、呼喝聲震天的區域走去——新兵營。
新兵營位於大營的西北角，緊挨着一片光禿禿的校場。這裏的氣氛與其他區域截然不同。空氣中彌漫着汗臭、塵土和一種新兵特有的、混合着恐懼、茫然和一絲被強行壓下去的桀驁。一排排低矮的營帳擠在一起，顯得有些雜亂。校場上，數百名穿着五花八門、新舊不一的號衣的新兵，正被一群凶神惡煞的教官驅趕着，進行着各種基礎訓練：站隊列、走步、揮動粗劣的木槍、甚至只是頂着寒風傻站着。
教官們的吼罵聲如同炸雷：
“廢物！腿軟了嗎？站直了！”
“沒吃飯嗎？用力！把槍給我捅出去！”
“誰再敢偷懶，晚飯別吃了！繞着校場給老子跑到死！”
粗野的呵斥，夾雜着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響和壓抑的痛哼。整個校場如同一個巨大的、充滿暴力壓迫的磨盤，將一個個還帶着泥土氣息的農家子弟，強行碾磨成軍隊需要的、冰冷的零件。
徐震帶着林小木穿過混亂的校場邊緣，徑直走向一座相對高大、門口插着一面“丙字營”旗幡的營帳。營帳門口站着兩名挎刀的親兵，眼神銳利。
“徐統領！”親兵認得徐震，立刻行禮。
“周百夫長在嗎？”徐震問道。
“在！正等着您呢！”一名親兵掀開帳簾。
一股混合着劣質煙草、汗臭和皮革味道的熱氣撲面而來。營帳內陳設簡單，一張粗糙的木案，幾把木凳，角落裏堆着些甲胄兵器。一個身材魁梧得如同鐵塔般的漢子，正背對着門口，俯身看着案上一張粗糙的北疆地圖。他穿着半舊的皮甲，露出虯結如樹根般的古銅色臂膀，上面布滿了縱橫交錯的舊傷疤。一頭粗硬的短發如同鋼針般根根豎起。
聽到動靜，他猛地轉過身。一張方闊的臉上滿是橫肉，一道猙獰的刀疤從左邊眉骨斜斜劃到嘴角，讓他的面相顯得格外凶惡。一雙豹眼精光四射，帶着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種蠻橫的壓迫感，瞬間就鎖定了徐震身後的林小木。
“徐老弟！可算把你盼來了！”周莽的聲音如同破鑼，震得營帳嗡嗡作響，大步迎了上來，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徐震肩上，隨即那雙豹眼便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着林小木，目光如同刮骨的刀子，在他那身沾滿血污、多處撕裂的粗布短褂，以及腰間那幾支簡陋的木矛上掃過，嘴角咧開一個充滿嘲弄和不屑的弧度。
“嘖！這就是郡主殿下特意關照、讓徐老弟你親自送來的‘人才’？”周莽的聲音拖長了調子，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就這小身板？這身破布條子？還有這…燒火棍？”他指着林小木腰間的木矛，嗤笑出聲，“徐老弟，你莫不是在跟我老周開玩笑吧？咱們這是北疆大營，是砍蠻子腦袋的地方，不是收容叫花子的善堂！”
營帳內的幾個親兵也發出低低的哄笑聲，看向林小木的眼神充滿了鄙夷。
徐震眉頭微皺，沉聲道：“周百夫長，此乃郡主鈞令！林小木於柳樹屯力抗山匪，途中更設計全殲黑鷹部八名精銳斥候，救下全村性命！此等膽魄能力，豈能以貌取之？”
“哦？”周莽的豹眼中閃過一絲異色，但隨即被更濃的懷疑和挑釁取代。他繞着林小木走了半圈，如同在打量一件貨物，那目光帶着強烈的侵略性。“全殲黑鷹斥候？就憑他？”他猛地停在林小木面前，高大的身軀投下濃重的陰影，一股濃烈的汗臭和壓迫感撲面而來，“小子！老子不管你是走了什麼狗屎運，還是徐老弟幫你吹破了天！到了老子的丙字營，是龍你得盤着，是虎你得臥着！這裏，只認拳頭和軍功！”
他猛地一指帳外塵土飛揚、呼喝震天的校場，聲音如同炸雷：
“看到沒？外面那些兔崽子，哪個不是鄉裏拔尖的好後生？到了這裏，都得給老子從孫子做起！你？”他伸出粗壯的手指，幾乎要點到林小木的鼻尖，“看你細皮嫩肉，怕是連只雞都沒殺過吧？也敢稱兵？也配讓郡主青眼？”
他猛地一揮手，對着帳外厲聲吼道：“王老六！”
“到！”一個精瘦黝黑、眼神凶狠的漢子應聲跑進營帳。
“帶咱們這位‘林壯士’去‘丙七隊’！”周莽咧着嘴，露出森白的牙齒，笑容裏充滿了惡意，“好好‘關照’！讓他見識見識，咱們北疆大營的‘規矩’！別特麼第一天就被操練得尿了褲子，給郡主丟人！”
“得令！”王老六獰笑一聲，看向林小木的眼神如同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充滿了貓捉老鼠般的戲謔。“‘林壯士’，請吧？咱們丙七隊的兄弟們，可都盼着跟您這位‘大人物’好好親近親近呢！”
營帳內充斥着肆無忌憚的哄笑和毫不掩飾的敵意。徐震臉色難看，正欲開口，卻被林小木一個平靜的眼神制止了。
林小木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面對周莽的羞辱、王老六的挑釁、滿帳的鄙夷，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污跡掩蓋下的臉龐線條冷硬，唯有那雙眼睛，在昏暗的營帳內，亮得驚人。那不是憤怒，也不是畏懼，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如同寒潭映月的平靜。仿佛眼前的一切喧囂與惡意，不過是拂過頑石的微風。
他看都沒看指着自己鼻尖的周莽，也仿佛沒聽到那些刺耳的哄笑。他的目光，平靜地越過周莽那魁梧的身軀，落在了營帳角落裏，那一堆隨意堆放、鏽跡斑斑、甚至有些甲片已經扭曲變形的破損皮甲和幾把豁了口、刃口卷曲的劣質腰刀上。
那是給新兵用的裝備？還是……垃圾堆？
他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只是在那堆破爛上停留了一瞬，仿佛確認了什麼。然後，他收回目光，平靜地看向滿臉獰笑的王老六，只吐出兩個字：
“帶路。”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營帳內的哄笑，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王老六臉上的獰笑微微一滯。周莽豹眼中的輕蔑也凝了一下。這小子……太平靜了。平靜得有點邪門。
林小木已經轉身，率先走出了營帳。寒風卷着校場上的塵土撲面而來，吹動他額前散亂的發絲，拂過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