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蓁蓁搖了搖頭：“我還想扯幾尺布，你的襯衣領子都磨破了。”
她頓了頓，聲音輕了些，“再說……你也該出去走走了。”
杜衡的瞳孔微縮了一下，四年了，他幾乎不曾踏出這個院子。
那些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他背上。
見他沉默，葉蓁蓁又往前傾了傾身子：“我打聽過了，這供銷社下午去人少。”
她的眼神清亮，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堅持，“你總不能一輩子不出這個門。”
良久，杜衡喉結滾動，極輕地“嗯”了一聲。
葉蓁蓁聞言，眼睛微微一亮，唇角不自覺地彎了起來。
“那等會兒吃完飯就去大姐家，讓大姐夫架牛車送我們去”
杜衡盯着院門看了很久，久到葉蓁蓁已經把碗都洗好了，正站在灶房門口悄悄地看着他。
“走吧。”他終於站起身，對葉蓁蓁說道，聲音有些發緊。
葉蓁蓁連忙擦幹手，快步走過來，卻沒急着去開門。
她先是替他理了理衣領，又彎腰拍了拍他褲腿上並不存在的灰。
這些細小的動作做得很自然，像是一個老農民在打理自家地裏的秧苗。
院門“吱呀”一聲被拉開，杜衡腳步有些發飄。
葉蓁蓁跟在他身側，保持着半步的距離。
此時，幾個坐在樹蔭下納涼的老太太停下閒聊，目光齊刷刷地看過來。
杜衡的背脊瞬間繃直了，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喲，是衡子帶着新媳婦出來了？”王奶奶笑眯眯地打招呼，
“早該出來走走了，今兒天多好。”
“是啊，王奶奶。”葉蓁蓁自然地接話，“我們去供銷社買點東西。”
她說話時腳步沒停，杜衡也只能硬着頭皮跟着往前走。
他能感覺到那些目光還黏在背上，但奇怪的是，並沒有想象中那些指指點點的聲音。
剛往前走沒多久，又遇見扛着鋤頭回來的劉叔。
這個憨厚的莊稼漢看見他們，愣了一下，隨即笑呵呵地咧開嘴道：
“衡子，今日氣色好多了！改天來叔家喝酒啊！”
從家到杜玉芬家不過幾百來米，杜衡卻走得格外艱難。
他能感覺到後背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咦！衡子哥？！”正在井邊打水的杜強猛地直起腰，驚訝地打量着他們，“你、你出來了？”
杜衡突然看見自家堂弟，喉頭發緊，一時竟說不出話。
杜強見自家堂哥不說話，轉而看向葉蓁蓁：“嫂子，你們這是要上哪兒去啊？”
葉蓁蓁自然地接話：“強子，我們要去找大姐夫，讓他送我們去趟供銷社。”
“哎！好好好！”杜強連忙點頭，在褲腿上擦了擦手，“那嫂子你多帶我衡子哥轉轉，天色還早，不急着回來……”
此時，杜玉芬正在自家院子裏喂雞，老遠看見他們過來，手裏的簸箕差點掉在地上。
她忙把手裏的簸箕放下，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迎了上去：
“衡子，你們這是……”
“大姐，”葉蓁蓁笑着開口，“我想去供銷社買點東西，讓杜衡陪我去。能不能麻煩大姐夫送我們一趟？”
杜玉芬愣在原地，目光在弟弟身上來回打量。
四年了，除了昨日去接葉蓁蓁，這還是杜衡第一次主動要出門。
她張了張嘴，眼圈突然紅了，連忙背過身去抹了把眼睛：
“哎，好，好！你姐夫就在院裏修鋤頭呢，我這就叫他！”
杜衡站在院門口，陽光照得他微微發暈。
他能感覺到大姐壓抑的激動，也能感覺到葉蓁蓁悄悄靠近了半步，她的衣袖輕輕擦着他的手臂。
這一刻，他突然覺得，也許重新走出去，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難。
葉蓁蓁偷偷抬眼看他。
日頭正好，把杜衡側臉的輪廓照得清清楚楚。
高挺的鼻梁，抿緊的薄唇，緊繃的下頜線帶着軍人特有的堅毅痕跡。
最要命的是那睫毛，又長又密，在臉頰上投下淺淺的影子，隨着呼吸輕輕顫着。
葉蓁蓁心裏咯噔一下，這男人怎麼處處都長在她心坎上？
連皺眉的樣子都讓她挪不開眼。
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葉蓁蓁忙低下頭，假裝整理衣角，耳根卻悄悄燒了起來。
杜玉芬快步跑進院裏，聲音都帶着顫：“他爹！快別擺弄那鋤頭了！”
趙大強從農具堆裏抬起頭，看見妻子紅着眼圈的模樣嚇了一跳：“咋了這是？”
“衡子……衡子要出門了！”
杜玉芬激動得語無倫次，“你快套車，送他們去供銷社！”
趙大強愣了一瞬，隨即扔下鋤頭就往外走。
當他看見站在院門口的杜衡時，這個憨厚的漢子眼圈也紅了。
他搓着手，咧着嘴，半天才憋出一句：“好！好！我這就套車！”
葉蓁蓁輕輕碰了碰杜衡的胳膊，低聲道：“咱們去那邊樹蔭下等吧。”
杜衡點點頭，跟着她挪到了樹蔭裏。
樹葉沙沙作響，斑駁的光影落在他們身上。
他能感覺到不遠處幾個鄰居好奇的目光，但奇怪的是，這一次，那些目光似乎不再像針扎般難受。
趙大強利索地套好牛車，還在車板上鋪了層幹淨的麻袋。
他小心翼翼地把杜衡扶上車，動作輕得像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坐穩了哈。”
趙大強揚起鞭子，又回頭對杜玉芬囑咐，“晚飯別等我們，我送他們到了還得在供銷社排會兒隊。”
牛車吱吱呀呀地啓動了。
杜衡靠在車板上，看着熟悉的村莊在視線裏緩緩後退，葉蓁蓁安靜地坐在他身邊。
當牛車駛出村口，杜衡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
杜玉芬還站在院門口，正用圍裙擦着眼睛。
見他回頭，她急忙揮揮手，臉上帶着他許久未見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風迎面吹來，帶着田野裏青草的氣息。
杜衡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腔裏那股淤積多年的悶氣，似乎被這陣風帶走了。
葉蓁蓁悄悄觀察着他的側臉，看見他緊繃的下頜線漸漸放鬆，那雙總是沉鬱的眼睛裏，終於映進了天空的顏色。
杜玉芬站在院門口，望着牛車慢悠悠駛出村口，直到變成田埂盡頭的一個小黑點。
她抬手抹了把眼角，這才發現臉上早已溼漉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