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神祇的怒火燃盡,當命運的紡錘斷裂,留下的並非寂靜,而是世界垂死的、悠長而粗糙的喘息。灰色的海洋停止了它那吞噬一切的、不可阻擋的推進,仿佛那場源自魂祭壇的、旨在將萬物“歸源”的瘋狂盛宴,終於耗盡了最初的胃口。它不再擴張,只是如同一種永恒的、粘稠的潮汐,淹沒了大陸絕大部分的河谷與平原,將曾經生機勃勃的疆域,固化爲一幅單調、死寂、只有深淺不一的灰色構成的、巨大而可怖的浮雕。
曾經高聳入雲的山脈,如今像是被頑童隨意捏弄後丟棄的泥塑,只剩下嶙峋的、被侵蝕得圓滑的怪異峰頂,如同巨獸的骸骨,刺破那灰蒙蒙的、仿佛永遠凝固了的天空。沒有風,沒有雲,沒有飛鳥的痕跡。空氣中彌漫着一種混合了岩石粉塵與某種難以言喻的、屬於“虛無”本身的氣味,吸入口鼻,帶着金屬的冰冷與死亡的澀意。
這便是劫後餘生的世界——一片廣袤無垠的塵墟。
在這片塵墟之中,龍骨岩如同一艘經歷了滅世洪水後、僥幸擱淺的方舟,孤零零地矗立在曾經是廣袤沼澤、如今已是一片平坦灰色“死水”的中央。岩石的表面,覆蓋着一層同樣細膩的灰色塵埃,踩上去,不會留下腳印,只會陷入一種令人不安的柔軟,仿佛踩在無數生命的骨灰之上。
俄諾馬斯站在岩石的邊緣,他身上的鎧甲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澤,蒙着厚厚的灰,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手按在劍柄上——這或許是這片土地上最後一把還由士兵握着的、屬於人類王國的鋼鐵武器。他的目光掃過腳下那片凝固的灰色海洋,又望向遠方那些如同墓碑般沉默的山巒輪廓。王國、律法、榮譽、忠誠……所有他曾經爲之奮戰、並視爲永恒的一切,都已隨着那灰色的潮水而消融。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被遺忘在時間之外的哨兵,守衛着一座早已不存在的城池,對抗着一群早已消失的敵人。
一種比戰敗更深的虛無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意志。他回想起阿爾克墨恩陛下,那位他誓死效忠的君王,最終卻引領他們走向了如此徹底的終結。一種復雜的情緒在他心中翻涌,既有未能盡忠職守的愧疚,也有面對這無可挽回結局時的、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懟。當信仰的基石崩塌,連痛苦都顯得如此空洞。
“隊長,” 一個沙啞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是僅存的一名年輕士兵,他的臉上混雜着疲憊與麻木,“我們……還要在這裏守多久?”
守什麼?俄諾馬斯在心中自問。但他沒有說出口。他只是挺直了脊背,用那屬於軍人的、不容置疑的語氣回答:“直到命令解除,或者,直到最後。”
他知道,沒有新的命令會來了。而“最後”,或許就是他們所有人,像這岩石一樣,被時光慢慢磨成塵埃。
與俄諾馬斯那被責任與虛無禁錮的絕望不同,在龍骨岩的另一端,圍繞着那株奇跡般存活的月桂樹苗,一種截然不同的、微弱卻堅韌的生機正在悄然維系。
利卡斯單膝跪在樹苗旁,他那雙慣於與弓箭和捕獸夾打交道的手,此刻正極其小心地用一塊相對幹淨的軟皮,蘸着他們從岩石縫隙中收集到的、極其珍貴的冷凝水,輕輕擦拭着月桂樹那翠綠依舊的葉片。他的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嬰孩的臉頰,與他粗獷的外表格格不入。
圍繞在他身邊的,是那幾十個劫後餘生的部落民。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眼神中依舊殘留着深深的恐懼,但當他們望向那株樹苗時,那恐懼中便會燃起一點微弱的光。孩子們不敢大聲嬉鬧,只是安靜地坐在不遠處,目光緊緊地盯着那抹在無邊灰色中倔強挺立的綠色。
“長老,它……它真的能活下來嗎?” 一個老婦人低聲問道,她的聲音幹澀,如同風吹過枯枝。
利卡斯沒有抬頭,他的目光專注於葉片上那晶瑩的水珠。“大地尚未完全死亡,” 他的聲音低沉而肯定,仿佛在陳述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地母神的呼吸,只是變得微弱,並未停止。這株月桂,就是祂仍在注視我們的證明。只要它的綠色不滅,我們就並非完全被遺棄。”
他不僅僅是荒野的求生者,此刻,他更成了這群人精神上的“先知”。他向他們講述部落古老的傳說,關於世界如何在混沌中誕生,關於地母神如何賦予萬物形態與靈魂。他將眼前的災難,解釋爲一種失衡,一種古老的契約被打破後的反噬,而非徹底的、無緣無故的神棄。
“可是……食物快沒有了,水也……” 另一個男人憂心忡忡地說道。
利卡斯終於抬起頭,他的目光掃過衆人,最後落在俄諾馬斯那孤立而僵硬的背影上。“生存,不僅僅依賴於面包和清水。” 他緩緩說道,“更依賴於……信念。相信這片土地的記憶,相信生命本身的力量。看看它,” 他再次指向月桂樹苗,“它所需要的土壤如此之少,卻能向着哪怕最微弱的天光生長。我們,也一樣。”
他組織起還能行動的人,在岩石的背陰處,利用收集到的少許塵土和碎石,嚐試着搭建最簡陋的遮蔽所。他指揮人們用一切可能的方法收集凌晨時分岩石表面凝結的微量水汽。他甚至帶着幾個最勇敢的年輕人,用繩索垂下岩石,冒險去探查那灰色“死水”的邊緣,盡管每一次都無功而返,只能確認那灰色的凝固物質毫無生機,且帶着一種不祥的冰冷。
他的行動,與俄諾馬斯那固守於“職責”的靜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種無形的張力,開始在這片小小的幸存者營地中彌漫。士兵們依舊習慣性地聽從俄諾馬斯那沉默的權威,但他們的目光,卻越來越多地飄向那株月桂樹,飄向利卡斯那忙碌而充滿目的性的身影。希望,哪怕再渺茫,也比純粹的絕望更具吸引力。
夜幕降臨——如果那永恒灰蒙蒙的天光變得略微深沉一些,也能被稱爲夜晚的話。寒冷隨之而來,這是一種滲透骨髓的、帶着溼氣的陰冷。人們蜷縮在一起,依靠彼此的體溫取暖。沒有篝火,因爲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燃燒。
俄諾馬斯依舊按劍而立,如同礁石,守望着這片死寂的黑暗。利卡斯則坐在月桂樹苗旁,閉着眼,仿佛在傾聽什麼。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微弱、卻清晰可辨的低語,開始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間響起。
那不是聲音,而是一種直接作用於靈魂的、模糊的意念流。它夾雜着無盡的悲傷、刻骨的悔恨、冰冷的計算、狂怒的咆哮、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暖而純淨的悲憫。
“啊!” 一個士兵突然捂住耳朵,驚恐地環顧四周,“誰?誰在說話?!”
“是風……是風聲嗎?” 另一個人顫抖着說。
但並沒有風。
利卡斯猛地睜開眼睛,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明悟。他看向俄諾馬斯,發現那位衛隊長也轉過身,臉上首次露出了震驚與難以置信的神情。
“是……他們……” 利卡斯低聲說,仿佛怕驚擾了這來自遠方的絮語,“是那些漂泊的靈魂……阿特柔斯家族的血脈……他們的痛苦,他們的慟哀……穿透了維度的障壁,傳達到了我們這裏……”
這便是阿爾克墨恩那“永恒見證”所帶來的意外的後果。他聯結着所有被撕裂的靈魂,他們的痛苦如同無線電波,而他那作爲核心的“見證之念”,無意間成了一個放大器,將這曲多重奏響的慟哀悲歌,微弱地廣播到了與之尚有聯結的、現實的殘骸之中。
人們安靜下來,帶着恐懼與敬畏,側耳“傾聽”。他們無法理解那些復雜的情感與記憶碎片,但他們能感受到那其中蘊含的、足以壓垮神祇的巨大痛苦。他們聽到了權欲的嘶吼(卡德摩斯),聽到了哀愁的嘆息(王後),聽到了理性在虛無中的瘋狂(阿爾克墨恩的一部分),也聽到了那如同星光般純潔、卻破碎的悲憫(埃忒爾)。
這無形的慟哀之音,如同冰冷的潮水,沖刷着每一個幸存者的靈魂。有人低聲啜泣起來,並非爲了自己,而是爲了那宏大命運下被碾碎的個體。有人則感到一種奇異的慰藉——原來,他們的苦難並非孤獨,在這世界的廢墟之上,還有着更爲深重、更爲永恒的刑罰正在執行。
俄諾馬斯緊握着劍柄的手指,因爲用力而泛白。他透過這靈魂的低語,仿佛終於觸碰到了阿爾克墨恩陛下所承擔的那份命運的重量,那遠超一個凡人君王所能承受的極限。他心中的怨懟,在這宏大的悲劇面前,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無力的悲憫。
利卡斯則緩緩伸出手,輕輕觸碰着月桂樹苗的葉片。在那紛雜的靈魂低語中,他格外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絲屬於埃忒爾的、純淨的悲憫之意,以及……一絲極其微弱、卻與這樹苗隱隱共鳴的“希望”的震顫。
“你聽到了嗎?” 他對着那株月桂樹苗,也對着所有在恐懼中瑟縮的幸存者,用無比肯定的語氣說道,“她還在。她的部分……化作了悲憫,依舊在試圖撫慰這個世界。而這株樹苗,就是她在我們這個世界……最後的錨點。”
他站起身,面向衆人,他的身影在灰暗的天光下,仿佛被注入了某種古老的力量。“這低語,不是詛咒!是啓示!它告訴我們,即使靈魂破碎,歸於四方,那份源於生命本身的、對美好的向往與悲憫,也未曾完全湮滅!我們要守護的,不僅是我們的性命,更是這株象征着地母神悲憫與那位公主最後希望的……火種!”
他的話語,如同在冰冷的灰燼中投入了一顆火石,瞬間點燃了衆人眼中幾乎熄滅的光。人們紛紛站起身,不自覺地向他靠攏,向那株月桂樹苗靠攏。甚至連一些士兵,也猶豫着,將目光投向了他們的隊長。
俄諾馬斯沉默地看着這一切。他看到了利卡斯眼中那不容置疑的信念,看到了幸存者們臉上重新燃起的、微弱卻真實的生氣。他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柄象征着舊日秩序、卻對此情此景毫無用處的長劍。
許久,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鬆開了緊握的劍柄。那金屬與甲胄摩擦發出的細微聲響,在此刻的寂靜中,卻如同一個時代的落幕。
他沒有走向人群,但他轉過身,面向那片無盡的塵墟,將自己那挺立如哨兵的身影,也融入了守護那抹微光的、沉默的背景之中。
慟哀的低語仍在風中(如果那能稱之爲風的話)若有若無地縈繞。 但在那低語之下,在龍骨岩之上,一種新的、基於絕望中誕生的微小希望的秩序,正在悄然萌芽。
灰色的塵墟依舊無邊無際,吞噬着過往的一切榮光。 然而,在其心髒地帶,一點微光,正對抗着整個世界的死寂。 而那縈繞不去的靈魂低語,既是永恒的悲歌,也成了這微光存在的、最深刻的注腳。